柳嫂(原创)

邢红霞

图片发自简书App

那个曾经只有一二百户的小村庄安放着我的记忆。两条笔直的街道,几条伸开胳膊就可丈量出宽度的胡同,那个位于村庄正中的青砖门楼,那口整日咿咿呀呀哼唱的水井,如今,都成了我记忆深处的一抹风景。二十多年前,我从那个青砖门楼里走出来,走向了城市,小村庄的一切逐渐模糊起来,但,总有一些模糊不掉的人或物。

我家正处于不大的村子的中央,门前的石墩上,常有几个老人闲坐聊天。一见我,她常会夸张地拖长声音:“呦,这闺女回来了?给你娘带的啥好吃的?我看看,我看看。”有时,还故意伸开手臂,把住门口,孩子似的嚷:“不让过,不让过”。有了她,门前常常充满欢声笑语。连落在门前树枝上的花喜鹊都被她的欢笑声惊着,从这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

她,70有余,我叫她柳嫂,因为她的的丈夫叫柳宝。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女人嫁到夫家,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转而被冠之于夫名加辈分的称呼。就像我娘,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玉芳,可人们更习惯叫她“昌婶子”。我称她为嫂,是按辈分称呼,其实她比我大了20多岁,和我的爹娘年龄相当。

柳嫂瘦小,看到她,常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细脚伶仃的“圆规”。她声音高而尖细,听她说话,让人感觉像是被逼上一根悬在空中的细线上,随时都有弹落下来的危险。

总能遇到,娘跟我说起她便多了些。那年,村里来了一个杵着一根竹竿探路的算命瞎子。这人,满脸麻坑,眼睛虽是看不见,但好像仍然能从里面挤出狡黠的光。柳嫂牵上瞎子的竹竿,把他领进了自己家。瞎子装模作样,胡侃神吹了一番,最后的结果直指柳嫂的大儿子强,强将有大祸临头。柳嫂忙不迭问有什么破解之法。瞎子故意沉吟半天,举起两个指头在她面前晃了晃。柳嫂会意,从柜子底部翻出一个鼓囊囊的小包塞给了瞎子。她好像看到,儿子强正被看不见的神灵一步步引向新生。待柳宝拖着疲惫的身体干活回来,消灭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时,才知道这件事。急得柳宝一头栽到炕上,饭也不吃了。

柳嫂爱子,却和二儿媳多有隔阂。前几年,爱干净的二儿媳看见多年闲置的一架铁梯子躺在自家院里的过道里,又占地方又不雅观,就把收废品的老汉叫到家里,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拾元钱成交。就在老汉扛着梯子走出院门时,被柳嫂迎头撞上。她扯着嗓子冲二儿媳喊:“这梯子是我掏钱买的,你凭什么卖掉?”于时,她和二儿媳多年的积怨一下子爆发,一番争吵自不必说。柳嫂还不解气,她步行五里路,祖宗八辈地叫骂到了附近村里二儿媳的娘家,二儿媳因为这事,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急得二儿媳扔给她一句毒辣辣的话:“以后,你就是死,也别想让我哭你一声。”柳嫂也狠狠回敬一句:“我死也不让你来哭我。”

他们家的奇葩事儿,我不止一次听娘说过。不过这一次,我听到关于她的事儿更奇葩,她被砸破了脑壳儿,而且是被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

我在想,假如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她睡着了,睡得死死的,假如她即使听到了,也没有出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可事实是,她偏偏就听到了孙子春穿过静夜那狼嚎般的声音,偏偏就趿拉着鞋走出去,想帮春叫开紧闭的家门。

就是在昨晚,她用惯有的高八度的嗓门,朝着紧闭的大门“强…强—”地喊着。门外,已过而立,醉醺醺的春无论如何喊叫自己的父亲强,也寂然无声。她在隔壁听到,想帮春叫开大门。这时,院门突然打开,冲出了睡眼惺忪的强。似乎是刹那间,她被重重击倒,脑袋上“嗤嗤”的疼痛感辐射开来,一股热流划过脸颊。

她惊恐地大叫,可又喊不出声来。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似有千斤重。她隐约听到,旁边是匆匆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她还似乎听到了金属器械的碰撞声。自己不是在家睡觉吗?怎么会飘飘忽忽地在空中游荡呢?不对,自己好像刚刚还在跟大儿子强和大孙子春说话,怎么一忽儿功夫就躺在这儿了呢?她想不明白。撕撕扯扯的痛从头皮辐射到全身的神经末梢,脸上似还有泥巴样的东西糊在脸上。她累了,什么也不想想了,渐渐地,心逐渐沉入暗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其实,柳嫂也是个苦命人。第一任丈夫在孩子6岁时,撇下她一个人,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她一面忍受着婆婆的白眼,一面承受着繁重的农活,在婆家苦熬,这时,邻村的一位资深媒婆找到她,向她介绍了柳宝的情况。

她自知,对于婚姻,她完全失去了选择权,况且她对柳宝也略知一二。柳宝平时不言不语,忠厚肯干,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才错过了婚嫁年龄。没有任何繁琐的仪式,她便带着6岁的儿子强来到了柳宝家。

柳嫂来到夫家,接二连三,为柳宝生下了一男两女,这个冷清清的家,瞬时充满了烟火味儿。日子虽清贫,柳嫂很知足。她以一个农家妇女的眼光去打量,别人家的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

柳嫂交给瞎子的一叠钞票并没有换来儿子强的大好前程。他在柳嫂的溺爱下,学也不好好上 ,每天吊儿郎当,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这下,他完全游荡在社会上,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眼看混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可他那一副不成器的样子,谁肯把闺女嫁给他。邻村一个走南闯北的男人听说了此事,征得了柳嫂同意,把自己远在四川的一个“亲戚”带了过来,强才成了一个有媳妇的人。

在一个清晨,一生勤劳无语的柳宝穿衣突起时,一头栽倒在床边,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命运又一次让柳嫂成了旷野中的一棵柳。

失去了父亲的管束,正值壮年的强,似一匹脱缰的野马。他更加懒散,花一分没一分的。当娘的心疼,就把自己卖鸡蛋攒的一点体己钱偷偷塞给强。然而,坐吃山空,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为此,柳嫂唠叨着强找点活干,补贴家用。但游手好闲惯了的强哪里听得进去,即使有了一儿一女,依然故我,眼看这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柳嫂失望之极,把希望寄托到强的儿子,自己的孙子春身上。

让柳嫂万万没料到的是,春跟他爹一个德行,上学,辍学,闲逛。娘是个瘦小的南方人,也拿他没办法。他像一颗野地里生长的野草,随心所欲地生长着。他最开心的事儿就是谁家过红白事。他就会整日跟帮忙的邻居一起泡在那里,一日三餐就有了着落。管事的也会给他找点事做。比如,放炮,比如,撒纸钱。在农村的白事儿中,需要有一个在送葬队伍的前面挎着一个装满纸钱的篮子,边走边撒,这类角色正常人是不愿做的。如若听说谁家娶媳妇,春比当事人都高兴,他又可以蹭吃蹭喝了。娶媳妇是喜事,有时候主家嫌他邋里邋遢的形象太晦气。就想办法往外赶,他不知眉眼高低,哪里能赶得走?

春在20多岁时,和几个小混混凑到了一起。也不知是谁的馊主意,说想弄点小钱花花,就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他们窜到一个偏僻之处,剪断电缆,瓜分了卖掉所得的钱。不想,这捆电缆被警方从废品站找到,顺藤摸瓜,几个嫌疑人被一网打尽。眼见得自己疼爱的孙子被抓走,柳嫂坐不住了,他四处打探消息。当他从儿子强嘴里听说,需要交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人才可被保释出来时,柳嫂边嘴里骂着不成器的孙子,边把自己从牙缝里省出,快要攥出汗水的两千元钱拿了出来。

转眼间,孙子春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他爹强没见有多急,倒急坏了柳嫂。可春在三乡五里,声名狼藉,哪里能讨得上媳妇?至今三十多岁了,依然单着。

如果日子能就这么简单委屈地过下去,倒也好。柳嫂的记忆就你停留在她突遭袭击的那一刻。当她醒来时,睁眼看到的是一张焦急而陌生的面容。“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面前的人语气里有心疼,有激愤:“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女儿芳啊!你被砸伤了,头部缝了十多针。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报警?”经济窘迫的农民家庭,在踏进医院时,不得不先考虑医药费的问题。“嗯!”她已经无力去想这些问题,由着儿女们去处理了。“儿女?”她瞥见了一旁远远呆立着的两个男人。那两张面孔,她太熟悉了,熟悉到了他们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的思维忽然就像被接通的电流,她想嚷,却只是嘴唇动了动,微微吐出几个字:“不能报警!千万不能!”她隐隐觉得,这事儿跟他俩有关。

误伤也好,故意也罢, 反正老太太在他们的面前倒下了。

此时的柳嫂,神经受损,造成身体部分功能障碍,成了一个半瘫,脑袋也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柳嫂惦记了一辈子的强却在柳嫂出院后,不知所踪。发誓不进二儿子家门的柳嫂还是被安置到了二儿子家。落到这般田地,二儿媳也不再计较以前和婆婆的种种不快,和丈夫一起侍候婆婆的吃喝拉撒。只能靠吸管吃进食物,不知饥饱的柳嫂,本就瘦小的身体成了一只蜷缩着的猫。以前常在一块儿聊天的乡邻去探望她时,常惹得她眼里浮起一层雾。也有人告诉她:“强从村外的信用社取了钱又走了”。她不说话,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人。又有人在旁边补充一句:“这畜生,恁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来跟前看看”。虽然不言语,柳嫂还是从人们闪闪烁烁的言辞中隐隐约约知道了,强丢下病床上的自己,到临近的县跟一个相好的过小日子去了。只在把钱花完时,才会出现在村子里,信用社就在村子的旁边。

熬过了几个月,年愈古稀的柳嫂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弥留之际,那两个男人,没在身边。

从此,在我家门前,再也听不到柳嫂那脆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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