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志在庙堂
空山静夜,明月当空,万物都沉沉睡去。山林深处,有一处枯木旧禅寺,后院角落一间小小的禅房里,还依稀透出点点烛火。“空藏,你说,外面世界是怎样的?”与宋趴在桌案上,用手撑着脑袋,歪头看向窗外的明月。
“大千世界,诸法万相,世人与我,并无两样。”小沙弥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打坐。
“彼月姑姑……说要带我下山,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与宋紧了紧眉,言语之中有些吞吐犹疑。
小沙弥闻言,微闭的眼眸不易察觉地颤了两颤,终于睁眼看着他,认真道:“与宋的志向是?”
少年眸中似有朗月星河流淌,表情坚毅:“自然……志在庙堂!”
小沙弥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师父早就说过,你与我佛有缘,却不属于佛门,也许此次下山,于你是个机会。”
第二日,清早。
“彼月姑姑……”少年在门外徘徊许久,终究还是敲响了房门,兴许空藏说得对,这是个机会。
房门从内打开,一个女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与宋?”
少年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好久,终于开口道:“姑姑,我想清楚了……”
慕容彼月决定带陈与宋去见枯木禅师,对于与宋给出的答复,她无疑是高兴的。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莫名的觉得熟悉,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
后来才惊觉,这孩子竟然长得那么像她回忆里的那个翩翩少年,那个曾经说过要娶她的少年。若是他还活着,还会娶她,只怕他们之间也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他们的孩子,也会跟与宋一样健康活泼,调皮好动。
是何时动了想要收养与宋的念头?应该是从枯木禅师那里知道了与宋的身世之后吧!
与宋很小的时候,便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抛弃了,枯木禅师是在寺院门口捡到他的,那样的大雪天,小小的婴孩儿在襁褓里冻得小脸儿通红,哭都不会哭了。
自此枯木禅师便收养了他,留他在寺院里和一众小沙弥们一起长大,只是未曾替他剃度出家。禅师说,与宋虽与佛门有缘,但一切都时机未到。
“枯木禅师!”
“慕容施主,请坐!”
慕容彼月双手合十,向座上禅师施了一礼,才拉着身后的与宋在蒲团上坐下。
“禅师,我今日前来,是想与您商量前日我所提之事!我问过与宋自己的意见……”
慕容彼月看向与宋,目光温柔,示意他将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陈与宋起身走到禅师跟前,诚恳地跪下,合掌作揖:“师父,承蒙您多年来的照顾,与宋感激不尽。可如您所说,与宋不属于佛门,与宋……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枯木禅师坐定许久,微微点头:“大千世界,诸法万相,不去经历,如何得悟。慕容施主,望你善待这孩子,好生教养……”
……
(二)姑苏慕容
临别那天,寺里的小沙弥都来送别与宋,空藏却没来,与宋眼里藏不住的失落,也尽数落入慕容彼月的眼里,她只是把手放在少年瘦削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枯木禅师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到与宋手上,里面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不知名的图案。禅师告诉他,那是他捡到他时,在他襁褓中发现的,想来应是他的亲生父母留给他的。
与宋一步一回头,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心中自然是十分不舍,何况,到最后也没见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空藏来送他。
“与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少年失落低垂的脑袋兴奋地抬起,前方不远处的山腰十里亭前站着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沙弥。
“空藏!我还以为……还以为……”陈与宋激动地扑上前去。
“以为什么?以为我不会来送你了是吗?”
空藏笑眯眯地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啊!你偷偷埋在后院那棵老梨树下的梨花酿!”
少年惊喜地叫出了声,小沙弥一把捂住他的嘴:“嘘――小声点!被师父知道我就死定了!”
空藏将酒坛子递到与宋手上,叹了口气道:“哪次我酿的酒不都是给你喝了?今年的这一坛,你也带走吧!以后想喝……就没这么容易了……”
看着两个孩子笑笑闹闹,这会儿又徒增伤感,慕容彼月走上前,拉着他俩的手道:“放心,你们以后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
姑苏慕容,本是世家大族,虽然这些年家道中落,只能以走镖为生,但慕容镖局在江湖上的名声却是只增不减。
慕容彼月,慕容家大小姐,花容月貌,一杆银月枪使得行云流水,多少世家公子遣媒人将那慕容家的门槛都快踏破,无奈慕容小姐一个都看不上,一颗芳心全然只系在她青梅竹马的哥哥慕容易身上――慕容易,慕容家养子,慕容彼月名义上的哥哥。
只可惜,慕容家虽多年不理江湖事,江湖上的仇家却不曾善罢甘休,在一次仇家报复性偷袭镖队时,慕容易为救彼月之父,不幸身亡。彼月伤心欲绝之际,立下誓言:此生不再另嫁他人!
此后任凭往来说媒的三姑六婆将那门槛踏碎,她也绝口不提嫁人之事。就这样拖着,一晃拖成了二十好几的老姑娘,仍旧待字闺中,彼月之父看在眼里,终究疼在心里。
这一回,彼月说是要上山散心,去时孑然一身,回时身后却跟了一个半大点儿的孩子,彼月之父满心疑惑。
“来,与宋,叫爷爷。”
彼月将与宋从身后轻轻地拉出来,教着他唤她的父亲爷爷。
慕容老爷闻言却大吃一惊,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压制住火气,在外人听来语调仍旧平和。
“先别忙着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先给我说清楚!”
前一句是说给与宋的,后两句则是对彼月说的了。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大闺女,还没嫁人呢,怎么就突然给他领回个孙子了?!
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进慕容家,第一次见到这么华丽的房子和这么严肃的老人,与宋小小年纪,不免有些紧张。
彼月将牵着与宋的手紧紧握了两握,示意他不必太紧张,并将他往前推了几步:“爹,您看,这孩子……多像哥哥……”
彼月知道,要想真正收养与宋,还得要过父亲这一关。
提到英年早逝的养子,慕容老爷神色不由得一黯,他膝下无子,只有彼月一个掌上明珠,慕容易虽是养子,却得他悉心栽培多年,早已情同血亲父子。他本打算再磨炼他两年,便遂了女儿心愿,让这一对义兄妹结为连理,共同打理慕容镖局。谁曾想到……
慕容老爷打量着面前的与宋,这孩子,眉宇间确有几分像自己逝去的养子,都有一股少年该有的蓬勃之气。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慈爱地拉起与宋的手,与宋突然觉得面前的老人似乎不那么严肃可怕了,他只是个普通老人。
“我……我叫陈与宋。”
“好,从今以后,就改姓慕容吧!”
彼月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尘埃落定,她知道,父亲会留下与宋。
“对外,就称是替易儿收养的孩子,以免到他这一代断了香火。”
“是,女儿记下了。”
慕容老爷有些艰难地起身,彼月上前去扶,他却摆了摆手,扶着椅子,自己一步一步向堂内走去,那背影,显得有些苍老无力。
“与宋,以后你就是慕容家的孩子了,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姑姑!”
“嗯,姑姑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
(三)慕容与宋
最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杨花漫漫,暖风曛人,慕容镖局的后院,却无花无杨柳,只有一来一往一双人,两柄寒光逼人银月枪。
“与宋,这便是我慕容家银月枪法十九式,你都记住了吗?”
慕容彼月收回银月枪,额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刚欲抬袖拂去,慕容与宋却已拿起一块汗巾伸手替她轻轻擦拭起来。这时彼月才发现,原来与宋已经长这般大了,比她还高出一个头,不复当年瘦小的模样,只有眉宇那股蓬勃英气始终不曾变过。
“姑姑放心,我都记下了!”
“咳咳……”一阵咳嗽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爹爹……”
“爷爷……”
慕容彼月和慕容与宋迎上去,一左一右扶住了慕容老爷。这些年慕容老爷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慕容镖局的重担几乎完全落在了彼月身上,这两年与宋渐渐长大,这孩子稳重懂事,倒也能帮着她一些。慕容老爷看着很是欣慰,看来女儿当年的决定,并不一定是错误的。
“与宋……”
“是,爷爷!”
“你将我慕容家的银月枪法十九式舞一次给爷爷看看!”
“是!”
与宋拔枪而起,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略显单薄的少年,身上已然有了几分当年慕容镖局当家少侠慕容易的影子。慕容老爷看着那个身影,脸上浮现一抹慈祥,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与宋啊,以你如今的造诣,已经可以试着独当一面了,只是你历练尚浅,再磨个两三年,三年后的武举秋试,你代表慕容家去吧!”
武举秋试?忽然与宋的思绪似乎被拉回到很久以前――
“与宋的志向是?”
“自然……志在庙堂!”
当初的小小少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无所畏惧,一心志在庙堂。而今的慕容与宋,已经成长到拥有可以逐鹿庙堂的资本,却仿佛少了一些当年的壮志。
他看了看身边的慕容彼月,这个带他下山的孤决女子,这个他从小叫她“姑姑”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子,她带给他的从来都是一种别人无法取代的心安。
只要有她在,他就从来都不是没有家的孩子。守在她身边,即使一生龙翔浅底只局限在这小小的慕容镖局,他也似乎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爷爷的话,让他开始陷入了沉思。他原本身无长物,无依无靠,得慕容家恩惠,视如己出,抚养成人。他本就该担起身为慕容家子孙重振门楣的重任,还有,保护她。
“是,与宋明白!”
……
(四)庙堂之高
“中了!中了!”
……
“中了!老爷,大小姐,中了!”
……
管家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脸上尽是一派喜色。
“胡伯,什么中了?您慢点儿说!”
彼月拦住管家,这胡伯,还当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呢?这么冒冒失失的,什么事儿让他这么高兴。
“大……大小姐,中了!孙少爷中了!殿试第三,咱们慕容家出了个探花郎了!”
彼月闻言,喜上眉梢,她知道,与宋这孩子,自从进入慕容家,就从未让她失望过。她忙向门口跑去,到了才发现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哦也对,与宋还没这么快回来,喜讯传得快,总是要比人先到家。
彼月转身往回走,想着先去告诉爹爹这个好消息。
“姑姑……”
彼月惊喜的回头,年轻人俊朗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几月不见,他却是瘦了些。他望着她微笑,胸前戴着象征及第荣耀的大红花,红色官服竟像大红喜服一般,更衬出他的高大英俊,叫人挪不开眼。
“姑姑,我回来了!”
彼月有些发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容老爷此时也已从管家口中得知消息,由管家搀扶着赶了过来。
“与宋,你回来了。”
与宋和彼月一起迎上去,一左一右扶住了老太爷。
“是的,爷爷,我回来了!”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你的那些仪仗呢?”
与宋看了一眼身旁的彼月:“我把那些人都留在驿站了,孙儿今日只想安安静静地……陪您和姑姑吃顿饭!”
“好!好……我儿出息了!”慕容老爷近些年衰老得厉害,神智也糊涂了许多,总会把与宋错当作当年的慕容易。他们也不纠正他,只当是给这个可怜的老人一丝安慰吧。
吃过晚饭,与宋和彼月两人在廊下坐着闲聊。
“与宋,你还记得,我带你进慕容家那天,月色亦如今夜这般明亮。”
“我记得……”我记得的是,那年在禅寺初见你那一日,你指给我看天上的月亮,告诉我说月亮旁边那颗小而明亮的星辰是我。从此,身旁的你,就成了我的白月光。
“彼月……姑姑,我明日就要起程回京了。”
彼月一惊:“这样快?”
与宋点点头:“嗯,南境告急,圣上命我速随大将军出征!”
彼月愣住了,出征?是不是意味着,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八年,她和与宋都难以相见?
从小带在身边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终于独挡一面,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执意要他考取功名,到底是不是个错误。可是她很快便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慈母多败儿,放手让他去飞,才是真的为他好,他不该只局限在这小小的镖局之中。
“好,你放心去,家里有我,照顾好自己!”
……
(五)江湖之远
三年后,南境。
帐外,欢歌笑语。
“慕容将军这场仗打得可真漂亮!”
“对呀!自从咱们出征以来,还从没获得过像今天这样的胜利!”
“慕容将军真是年轻有为!”
“哎,你们说,慕容将军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咱们大将军会怎么奖赏他?”
“那还用说,肯定是把大小姐许配给慕容将军,让他俩早日完婚呗!”
“哈哈哈哈哈……”
“你们还别说,咱们大小姐和慕容将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想当年,咱们大小姐那可是军中一支花儿,在战场上浴血奋战飒爽英姿不输男儿。”
“对对对,咱们大将军可是把这唯一的女儿当掌上明珠一般,一心想为大小姐寻个万里挑一的如意郎君!”
“可惜呀!咱们大小姐谁都看不上,独独只对慕容将军芳心暗许……”
“哈哈哈哈哈……”
……
帐内。
慕容与宋单膝跪地,有些无奈,却又决绝:“将军,我不能娶大小姐!”
“怎么,我的女儿配不上你?”
“不,不是的。大小姐她……很好……”
“既然觉得她很好,为什么不愿意娶她?你可知,你为她疗伤那次,已经让她名声受损,再想嫁他人,是不可能了!况且,你知道,她一直对你有意……”战场上遇神杀神佛挡杀佛的大将军,此刻也不过是个希望女儿能够得到幸福的父亲。
“将军,我不能……”
将军摆摆手,打断了他,“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毁了我女儿的清白名声,就得对她的下半辈子负责!”
……
与宋走出大账,手底下的士兵们一拥而上。
“慕容将军,恭喜恭喜呀!”
“恭喜慕容将军和咱们大小姐喜结良缘!”
“对对对,恭喜恭喜……”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道喜声,与宋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个远在苏杭的女子。大婚之日,要求双方父母都到场,他并无父母,大将军便决定派人去接慕容家的人,来见证这场婚礼。
只是,她会来吗?
……
“与宋……”
这无比温柔又熟悉的声音,这三年未曾听见过的呼唤,与宋惊愕地回头,她终究还是来了。
“姑姑……你还是来了……”一句话,不知是问句还是怎的,却渐渐没了底气。
“你的婚礼,我怎能不来。只是……爹爹却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娶妻生子了!”
“爷爷他……”
彼月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眼泪:“去年岁末,病重难治,已经故去了。怕你分心,便没有飞鸽告知你。”
爷爷……那个他唤了多年爷爷的老人,已经离开了人世,他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好在,你已长大成人,马上也将成家立业,爹爹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与宋迟疑:“姑姑,对于我的亲事,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彼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发现,自己如今都要踮着脚才能拍到他的肩膀了:“与宋,你从来都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但你要知道,男人,更重要的是责任!”
“我……明白了。”
……
大婚当日,军中一派喜气洋洋,比大了胜仗还热闹。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彼月坐在高堂席位上,接受两位新人的跪拜。虽有些不适应,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完成了一种使命。
“夫妻对――”
“拜”字还没出口,忽然只听帐外有人大喊:“不好了,敌军前来突袭,速速禀报将军!”
帐内帐外顿时乱作一团,殊不知敌军速度竟如此之快,混乱中已有一小队人马杀进了帐中,两伙人立刻混战到一起。
“保护将军!”与宋一个回身,打落了刺向座上大将军的剑,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也有一刃径直而来。
见此情景,本在一旁御敌的慕容彼月根本来不及多想,飞身扑挡过去:“与宋小心!”
长剑刺进彼月的身体,并未多做停留,便被奋力拔出,顿时血涌如注,彼月眼前只剩一片腥红,缓缓倒在了反应过来的与宋怀中。
“彼月!”
慕容与宋震惊地望着怀里气息奄奄的人儿,手足无措。
“与宋,别难过,你该替我高兴的,我守了这些年,熬了这些年,痛了这些年,现在终于……可以去见易哥哥了!他……他还在奈何桥上等着我……”
原来即使过了这些年,她的心里始终没有放下过那个人,她始终只是拿自己当个孩子。与宋心中一痛,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她,再不问,他怕没有机会了:“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因为我像他么?”
彼月缓缓伸手,想要再摸摸与宋的脸,笑着说:“因为,我答应过枯木禅师,要好好……照顾你……”那只手终是无力地垂下,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
(六)尾声
那一日的慕容与宋,仿佛入了魔一般,见人就杀,以一敌百。
那一日的战役结束,慕容与宋便从军中彻底消失,只给新娘留下几句话:“她告诉我娶你是我应负的责任,可是我不爱你便不能因为责任而娶你。她在,我是月亮旁的那颗小星辰;她不在了,我便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他带着她的骨灰回到姑苏慕容家,最终,还是将她葬在了慕容易的坟旁。
他想起下山时师父和空藏说的话:“大千世界,诸法万相,世人与我,并无两样,不去经历,如何得悟……”
做了决定,转身离开,再不曾回头。
终于学会,放下天地放下你……
<完>
文/岁岁有乔木
2018.07.02
张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