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深深 (18)

18 麻烦

星期六天气好得不得了,天朗气清。

我却宁愿把一天的时间都花在家务上。几天不见,房间里的灰尘真不是开玩笑的。

陈维杭自觉地躲了出去,这方面他总是把分寸拿捏的很好。晚上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在准备下周带去陈家的日用品和衣服。

除了时间把握得好,他居然还猜到了没有时间做饭,所以带了晚饭回来。

周日,阳光同样明媚。若不是一大早就看到手机里的两条不寻常的信息,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第一条来自陌生号码:

你最近可能会有麻烦,自己多注意

第二条来自博物馆的行政副馆长,郑卿:

明天早上来我办公室,有事通知你。

直觉告诉我,郑卿要跟我说的事情,就是我的麻烦。

那么,是什么麻烦呢?

还有,这个提醒我的人又是谁呢?


周一上班,我早早地来到了博物馆的顶层。这一层是领导们的空间,我不由地变的拘谨起来——慑于领导们的威严。

郑副馆长有自己的办公室,厚重的大门紧闭着。

敲门,力气用小了,几不可闻。

又敲了两下,才终于听到里面的人说:“请进。”

我推门进去,微笑,小心地问道:“郑馆长,您找我?”

郑卿平时也不怎么平易近人,对底下的人不苟言笑。不过听说,他的上层路线走得不错,不然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

“坐吧。”郑卿反常的一脸和颜悦色,透着明显的程式化和不熟练的感觉。

我乖乖坐下,听领导训话:

“找你来呢,是有点事要通知你一下。”郑卿直视着我,没有要绕弯子的意思,直奔主题:“咱们博物馆免费开放之后呢,都是靠市里的拨款和社会赞助维系着。今年呢,种种原因吧,政府的经费没有达到预期的水平,前几年最主要的商业赞助合同也到期了。上边建议我们自力更生、精简开支,首先从精简人员队伍开始。”

我隐约猜到他接下来准备说什么,脑子里“嗡”的一下,耳朵里却还能收到郑卿的声音。

“你吧,来馆里时间不长,工作也挺有热情。但是你知道吧,你是咱们馆唯一一个学外语的。当初招你进来,一来是考虑队伍多元化发展,二来是那时候我们还在谈一个国际项目。可现在项目搁置了,馆里又遇到了困难,所以领导们建议你,重新规划一下自己的职业发展方向。你想,你的专业背景在咱们馆发展有限,但是外面的选择却很多……”

我一直听到背脊发凉,才听明白郑卿的意思,却还是没忍住要问个明白:“您是说我被开除了,是吗?”

“不是开除,是领导们建议你重新规划一下自己的职业发展。这样吧,你先休息一段时间,等馆里通知,然后我们再谈谈。”

听这口气,我想不休息也不行。表面上看还有希望,实际上我没有任何主动权。这和开除又有什么区别?

“你不要太有负担,想休多久就休多久。”郑卿边说,边站起来。这是要结束跟我的谈话的意思。

我也跟着站起来。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好好的就没有拨款了?怎么就单单盯上了专业的问题?博物馆里就我一个专业不对口的员工吗?

“您刚才说,这是因为我的专业问题……”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想问个明白。可还没等我问出究竟是不是只有我要为所谓经费紧张付出代价,郑卿就先堵住了我的嘴:

“领导们有我们的考虑,你就服从安排吧。”

看来木已成舟,我再辨也是枉然。

兴致勃勃的一个周一,即刻变的晦暗。

没想到,我在博物馆的工作的工作,竟是这样戛然而止。


从郑卿的办公室出来,我特意绕道走了展厅里观展专用的楼梯,一边下楼一边瞄着展厅中央巨大的鲸鱼标本。深蓝的背景墙让人有处境深海的错觉。

鲸鱼在大海里,即使流泪也不会被发现。

我也快流泪了。

钻进牛角尖说似乎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我只想想为什么自己要遭遇这样的“边缘待遇“,再想想自己对这里是多么喜欢和依恋,就足以泪流不止。

舍不得,所以更觉得委屈。

可理智及时回归,我终究还是没让眼泪流下来。

放慢脚步,深呼吸。

我站在深蓝色的展馆里,直到自己恢复平静,才敢迈步往办公室走。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被开除的消息已经先我一步回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徐主任,这本就很不寻常,可惜我没有发现。而我也没有发现,所有人都是被安排回避的。

徐主任是我的直接领导,平时待我们都不错。他见我进门,欲言又止。

理智告诉我,要保持礼貌。所以我还是先打招呼:“徐主任,您在啊。”

“嗯。”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你先回去休息几天,有消息了我马上通知你。”

我当然明白,这事儿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无能为力。竭尽全力地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说:“麻烦您了。”

“对了,你的东西先这么放着吧。”

徐主任的这句话,是此刻的我最受用的。这比说要帮我跟领导争取机会,或者别的安慰的话都令我感到有希望。

虽然我知道这希望也不是真的。

“谢谢您。那,我先走了。”

“嗯。”

我在他的注视下,拿了自己的包,走出办公室。

一路快步走出博物馆的大堂。

感觉背后处处都有人在窃窃私语,却不敢回头看那些人都是谁。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敢回陈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一直走到车流开始拥挤,才想起来该回去了。

回到陈家,我便回到了戏里。此刻,这里反倒让我觉得更舒服:起码我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陪陈爷爷吃了晚饭,我回到二楼。陈维杭今天加班,整个二楼就我一个人。

我不想开灯,想在黑暗里躲一会儿。

但又怕陈家人看出什么异样,所以还是像平常一样,开灯、开电视。

电视上闪出花花绿绿的颜色。

我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也把灯光调到最暗。

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下巴搁在扶手上。

我看着窗外,看着那灰黑色的大海。

落地玻璃反射着室内的灯光,所以其实我看得不太清楚,只看到一片乌茫茫的黑……

“你怎么了?”

陈维杭的声音突然想起,吓了我一跳。

我倏地坐直,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声音的方向。眼前是模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竟积了这么多泪水。

我揉揉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人。借着闪烁的光,我看到陈维杭皱着眉看我,像是有点生气。

“你回来了?”

我努力挤出微笑——成功。

“你怎么还没睡?”他探究的眼神让我避无可避,问的问题也是很不好回答:“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抬头找到了起居室的钟,十二点半。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难怪我觉得浑身的凝滞的血液开始没有头绪地乱窜,毫无章法地去温暖身体一处处冰凉的地方:大臂、背脊、小臂、脚踝、小腿、大腿……

我费力地站起来,说了句:“我去洗澡”,便逃离了陈维杭的视线。

洗完澡,我躲到床上装睡。

不一会儿,便听到陈维杭走出浴室的声音。

许久,也等不到他关灯,甚至听不到任何动静。

总觉得他站在什么地方。他不动,我也不敢动。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他的声音:“聊聊吗?”

我睁开有些肿胀的眼睛看着他,心想:他怎么能看出来我在装睡?

他却已经不问自答:“眉毛就要皱到一起去了,装睡也不装的像一点。”

“聊什么?”我气馁。今天的我想不到任何搪塞他的话。

“为什么哭?”

“没什么。”其实不是没什么,只是我还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维杭也不催我,自己拉起了被子,坐在他的“床”上,等我开口。

“工作的事。”我迟疑着,还说说出来:“我失业了。”

陈维杭大概也有些惊讶,抬起头看了看我,半晌才说道:“你不是很会赚外快吗?以后用外快养活自己不就得了。反正你在博物馆工资也不高。”

我瞪了他一眼,心里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嘴上还是倔强的辩解:“我去博物馆工作是有原因的。“

陈维杭对我的辩解不予置评,极有耐心地等我继续。

我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开始讲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事:”小时候,我爸爸很喜欢博物馆,每个假期都会带我去一次。我们会看得很仔细。我甚至记得住每件展品的位置,还有哪一年、什么东西从哪个展厅搬到了哪个展厅。后来我爸爸妈妈去世了,我放了假就自己去博物馆做志愿者,帮忙讲解。大学毕业的时候,正好博物馆在招人,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做了很多准备才进了博物馆工作。我不是说博物馆的工作有多适合我,只不过这是我跟他们保持联系的唯一的方法。”

说到这,我侧头看了陈维杭一眼。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无奈,我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今天,我们领导跟我说,馆里有困难要精减人手。因为我专业不对口、发展受限,所以让我考虑换个工作。”

说到这,声音里的酸楚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和博物馆打交道这么多年,对展品如数家珍,却还是败给了专业对口这样的客观条件。

“你答应了?”陈维杭冷静地问道,也把我从酸涩的执念中拉出来。

“没什么答不答应的吧,领导也不是问我的意见,而是通知我。”

“你们的经费真的那么紧张吗?”陈维杭的问题越来越具体。

“不清楚,不过没什么感觉啊,工资福利一切如常,而且也没有人议论过。”

“会不会是别人议论的时候你没有在听?”

我无言以对,因为这是有可能的。

不过我还是决定赏他一个白眼。

“我是说,会不会是人际关系上的问题?”

“我和同事相处的都挺好的。”我相信自己没有跟谁交恶到如此地步。以我的资历和处境,博物馆里应该还不至于有谁想要整我而出这么大手笔。

“那……”他有些话没有说出来,顿了一下,转念又把话叉开了:“别想了,睡吧。大不了就是以后还去当个志愿者呗,再不成还可以去参观啊,又不是不让你进博物馆了。”

我无言以对。

陈维杭说的没错。没了博物馆的工作,我应该很快可以再找到一份别的。博物馆志愿者的岗位也一直有空缺,我经验这么丰富,应该还是有机会的。退一万步讲,博物馆也没有黑名单,我想进去看看,总是有办法的吧?

只是,还是觉得委屈。

“别想了,睡吧。”陈维杭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恍然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然后,陈维杭关了灯,我们眼前一片黑暗。

在黑暗里,我忽然想起对他说一声:“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嗯,睡吧。”他的声音已经似睡非睡。

“嗯。”我答应着。

可我毫无睡意,直到微弱的光从大海的方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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