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土墙上的纸光荣《乌鸦落过的村庄》

春天到一碗村永远是雷同的过程,冷两天,热两天,刮几场大西北风,扬几次沙尘暴,河便开了,冻土便软了身子骨,女人皮肤般软出一种生命的弹性。旋风开始在旷野里东游西串,草木开始努力往外生绿芽,大地跟着一点点鲜活起来。

队长赵黑组织社员把各家积好的肥以车为单位拉到地里,然后再均匀地撒开。等肥追好,地整得熨贴了,播种也便紧张忙碌地开始了。这大约要持续半个多月时间,等春播一结束,赵黑抓住几天的空闲,安排几组社员坐在一起,评选今年经过初评后各家积肥的质量优劣,然后计算工分值。这上面,积粪模范陈果然老汉自然又拨了头筹。

赵黑在会上说:“大家的评价是最公正的,有的人家土多肥少,肥的质量不高,打了低分你们也不要有怨言。如果谁觉得自家的肥评得不准,谁回家自己总结去。我只想说,土地是粮食的根本,肥料是庄稼的生命……,大家在积肥上不要偷奸取巧,要向咱们的陈劳模学习。你们大家都看到了,人家积的肥,土绒绒的,肥匀匀的,颜色和味道都是真正最好的肥。明年春天,咱们还是这种办法,评分的标准更高更严……”

评分会开到最后,赵黑特别奖励了一百个工分给陈家,还让会计赵柱子当场写了奖状,盖了村印,颁发给颤颤微微,两手如黑鸡爪子的陈老汉。有人说给的奖励太多了,赵黑就黑了脸,当场批驳说:“咋,眼红了。只要你明年也能拿第一,我也是这么个奖法。散会。”

社员们各自回家,陈老汉拿着奖状,守在队部门前,等赵黑出来,就用身体莫明其妙挡了去路。

陈老汉两眼昏花,嘴唇哆嗦,沙哑地说:“队长,我不要这奖状行不?”赵黑有点奇怪,说:“你这老汉,老糊涂了吧。”老汉表情多皱,眉抽眼歪,用了很大的劲才发出声说:“队长,我能不能当村里的五保户。我、我、我现在吃不上饭了呀!”

天光下的老汉衰朽成了一副身架,脸像枯死的榆树皮,干扁的嘴里没了牙齿,两腮凹陷,头发彻彻底底一毛不剩,衣服脏成了硬片片,快成一个垢甲人了。赵黑感觉到了什么,让老汉回队部慢慢说。

站在队部地当中,陈老汉悲哀地说:“我那儿不孝,我那媳妇坏了良心。他们不叫我吃饭了,也不让我到大屋去。我那三个小孙子也整天躲着我,我没有水喝,没有饭吃。队长,让我当五保户吧。我、我还想多活几年,还不想饿死啊。”赵黑表情凝重地问:“陈叔,这事多长时间了?要说陈四可一直是个孝子呀,咋现在一下就变成这样了!”陈老汉缓慢地摇着头说:“那是过去呀,好我的队长,那是过去呀。过去我还能干活,还能打柴拾粪挣工分。现在我老了,眼睛也快瞎了,眼看着没用了,他们就不想要我了,让我去死呢。”赵黑说:“陈叔,你是不是和他们闹矛盾了说这气话啊。我给你说,当五保户国家是有条件的,你可不在其列啊。再说,你现在身子骨不如过去,更应该多靠家里人。你还是不要这么想了,我回头和陈四说一说,父子之间,有甚矛盾解决不了的呢。”

得到赵黑的保证,陈老汉干草一样的灰色胡子,随了下颏抖动着说:“哪,哪,队长,你可不要说是我给你说的啊,他们要是知道我告的状,他们会用药毒死我的。”赵黑说:“不会,不会,你看你这老汉,咋能这么想问题呢,他们是你的儿女,又不是你的仇人。你只管放心回去,我心里面有数的。”

陈老汉拿着奖状,步履蹒跚回到家里,小孙子狗娃正好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了。陈老汉一脸讨好的微笑,说:“狗娃,你过来,帮爷爷把这奖状给贴在墙上好吗?”狗娃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去你那个屋子,我怕你那个屋子有鬼。”绕了个弯往大屋走。媳妇闻声站到家门口,冷眼看着院里的公公,摸了一把儿子的头,关门的同进,丢出来一句话:“年年一张破纸,都贴了一墙头了,有什么用。”

要是在十年前,媳妇敢这么没老没小,陈老汉早翻了脸,不骂个天昏地暗决不罢休。现在他老了,只能木木地回到自住的南凉房,呆站在地当中。等老汉适应了视线,先看清的是土炕角落处卷成筒的被褥,脏兮兮多年没有拆洗过。慢慢拧过脖子回转身,看见的是满墙颜色各异,大小不等,新旧不同的十几张奖状。

这一墙的“荣誉”有甚用啊!陈老汉伸手去扯奖状,挨着了却变成了手指的抚摩,那样子像摩挲自己的皮肤。一生文肓,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他想,这些荣誉张张都是政府给的,咋能说啥用处也没呢。他想到最隆重的一次,那是全县代表大会上,颁发奖状时的那掌声,那红花,那激动人心的铿锵音乐声,那么多的眼睛……。这是光荣和成绩,现在咋能说有什么用呢?要说有什么用,我生了儿子有甚用呢!

缓慢的思想过后,老汉新领回的奖状被他在较低的位置粘到了墙上。没有浆糊,他完全是用干稠的唾液完成的。然后凝视了半天,身子僵僵地躺到了烂毛毡上了。痴人一样空白过片刻,他才想到今天把家中的丑说给了队长,说出来了并不轻松,较平日的麻木更令人凄惶。

生儿有什么用呢?儿子小时候,孙子小时候,自己的疼爱谁还记得啊!生儿有什么用呢?想啊想,老汉眼里火辣辣的湿出两朵泪花。润泽过后,闭眼再睁眼,天啊,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许多。

老汉躺不住了,心情激动从炕上爬起来,下到地上走了两圈,抑制不住眼泪的再生带来的新感觉,走出了屋子,刺眼的天光让他忍不住把手搭在了眉上。适应了片刻,他又背上磨损得光滑老旧,又几经加固的一米多高的大背筐,把背带在两个肩头一挎,左手在胸前揪着,右手提了粪叉出村了。

陈老汉在村口碰上了赵五婶,破天荒主动打了声招呼。赵五婶愣着没回答,他已经走过去了。

到了野外,春风吹拂下的土地,青草芽子呈现一片嫩绿,柳树的新枝条在风中散漫地飘摆着。牧羊老汉赵太,身上还捂着烂羊皮袄,躺在沙丘向阳的一面晒太阳。小羊馆高傻旦个子明显长高了,用牧羊铲不时铲起土块,准确地投向自由散漫,想着离群野跑的羊,嘴里发出“噢、噢、噢“的叫声。陈老汉目光里的清晰忽明忽暗,好象天空时阴时晴一样,不过视力还是有了明显的变化,平日的模糊大大降低了,连对各种粪便的嗅觉也鲜明起来。

陈老汉用叉子捡起干粪硬粪,肘部一弯一抛便进了背筐。羊粪多是零散的颗粒,他只要看见,都蹲下身子,把背筐放在有坡的地方,像捡豆子一样逐个拣在手里,归到筐中。新拉的湿粪沾在了叉子上,他用左手捋进筐里,然后将手在沙土上简单地擦蹭两下。

老羊馆慢吞吞招呼陈老汉过去坐一会,他扬了扬粪叉以示回答,鼻子却嗅到了人拉的大粪味道。在所有的粪便里,最属人的粪便养庄稼,可以说一泡人屎比十泡猪肥都强。他翕动着鼻翼嗅了嗅,便循着方向径直走过去,一堆拉下不久的屎在沙窝子里静静地散发着臭味。

陈老汉端详了一会,知道叉子无法拾起,便蹲下身子,给粪上撒了一把沙子,直接用手去拿捏,结果因为屎太软而沾了一手。他并不懊恼,又抓了一把沙子,撒了上去,然后慢慢地掺和着,像女人和面一样让二者形成了一团,才抓了抛进粪匡。完了,他习惯地把手在沙土上蹭擦时,发现小羊馆高傻蛋站在身边的沙丘上,傻傻地看着他。

这堆屎就是高傻蛋拉下的。看到老汉如此这般认真对待这堆臭屎,他愣愣的不明白,跟着“嘎、嘎、嘎”像只鸭子一样,大笑着跑到老羊馆跟前,结结巴巴述说着。

陈老汉不去理会,背起背篓,向别处走开了。

一根被狗叼到野外的干骨头被老汉捡起,放入了腰间的尼龙袋里。有几块布条挂在白茨上,他摘下收起。想到前天刚刮了一场大风,老汉便向沙漠的深处走去。

多年拾粪让老汉发现,顺便拾点破烂也是一件能卖几个小钱的好事。在破烂里,除了很难捡到的铜铁以外,最属骨头值钱了。而大风有时就从沙土中吹出一些被埋藏多年的骨头。

老汉今天的运气不好,在沙漠里啥也没拾到。他正想绕道回村,却发现一块几乎快沙土被埋没的布条,用手拉扯,又发现是个包裹,解开来是一个被抛弃几日的死婴。老汉自言自语咕哝说:“唉!这是谁家没德啊,把个娃娃又丢了。丢了也不说埋了,就扔在这沙漠里,咋忍心啊。”手却没有犹豫,解了布条子,在风里挥摆了几下就掖到了腰上,然后把已经暗黑的小尸体,就地深挖了一个沙坑埋葬了,还在小坟头上插了一根刚刚长出榆钱子的榆树枝。

夕阳西下,陈老汉回到家,把破烂归到了屋后的一间小土屋里,把粪便均匀地撒到旁边的沤粪坑中,用铁锹拍切成小块,再在上面撒了一层沙土埋住,细细地审视了一会儿,才拍了拍手回到院子。

大屋门开着,儿子一家五口正在吃晚饭。老汉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缩手缩脚回到凉房黑屋,等待儿子吃完饭后来叫自己。这是媳妇在去年冬天告知他的吃饭规距。

躺在炕上,老汉盯着炕头上一个跌去了很多瓷片的铁饭钵,那还是吃大锅饭的用物呢。现在,它是自己唯一的吃饭家具。等了多久,他听见儿子走了,又听见大孙子开了西厢房门,听见孙女在院子里喊说要去冬梅家串门。当听到媳妇洗完锅碗,往猪食桶里倒泔水的声音,他躺不住了,拿着饭钵出到院子,用两根筷子敲打着沙哑说:“你们想饿死我呀,你们不给我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媳妇听见了,在屋里喊说:“喊叫什么!也不看别人忙闲。先回你屋,等一下我给你送过去。饿不死你的。”

老汉听话地回屋等着。一会媳妇过来拿走了铁饭钵,又过了一会儿端着饭进来了。饭钵盖子上放着两个黑黄的窝头,几口酸蔓菁丝,和半钵子糜米米汤。老汉手抖着接过来,一把抓起窝头,先大大咬了一口。媳妇瞅了一眼,临出门时咕浓了一句:“都吃了一辈子饭了,还那么下哇。慢点吃,小心不要噎死了。”

天黑了,每家的串线广播放着县电台的节目,娃娃们早已聚到了村里的空地处玩成一片。赵黑中间把广播临时停下来,通知陈四到队部去一趟,说有事要说。

陈老汉听见了,想着队长是要解决自己的事了,希望中心里又生出一阵不安宁的感觉。

就在老汉昏昏欲睡时,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儿子陈四黑站在地当中说:“爹,你要是再出去胡说八道,我可是真不要你了。你看你想去哪去哪吧。”老汉委屈说:“儿啊,爹啥也没说啊,爹只是……只是每天饿得慌啊。”陈四说:“哪天给你少吃下了,不就因为你不讲卫生,娃娃们嫌你,才不让你到大屋子吃饭吗。哼,还想去当五保户,你是越老越不知深浅了。”

虽然是儿子训斥老子,却是两个多月里父子两说话最多的一次。陈老汉很激动,还想解释几句,儿子早转身出了门。

那天晚上,陈四和老婆先是吵架,后来还打了起来。老婆当然不是男人的对手,哭得声嘶力竭。孙子陈厚嘴被惊起来了,先是埋怨父亲的不是,后来站在凉房门前,恨恨地咒起了老汉,就被儿子一通臭骂。

陈老汉都听到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为儿子终于能为了老子和老婆打架,说明这个不孝子还是有点骨气,有点孝心的。他在炕上翻着身,“吭吭”地清着嗓子。

第二天,陈老汉天不亮起了床,等太阳升到一人多高时,他已经把每天外出拾粪的习惯完成了。儿子站在家门口等着他,板着脸有点僵硬地叫了声爹,说:“饭做好了,你去洗洗手和脸,过大家来吃饭吧。”老汉说:“我还是先把肥压好了再吃吧。”儿子生气说:“你是咋了,让你过来吃就过来吃,那粪等吃了饭再去摆弄也行吧。”老汉顺从地按照儿子的意见办了,却偏偏忘了洗手。

大屋里,午饭已经开吃。儿子是一家之主,坐在炕中间,媳妇眼眶发乌,在锅台前忙碌着,对老汉推门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老汉在炕边上跨腿坐了,儿子把一碗面推了过来,他缩手不敢去接。儿子又要生气,他才伸手去端碗。孙女鼻子一抽,端了饭躲到后炕,大孙子嫌恶地放下了碗筷,说要出工去。

老汉想起儿子刚才洗手的要求,当下坐不住了,下地说去取吃饭的铁钵子,还说以后自己还是在凉房屋里吃吧,只要每顿不要给的太少就行。

公社走村串户收废品的葛老汉,和陈老汉很惯熟,隔一段时间都要来拜访一次,这也是他念念不忘的事。想着葛老汉今天该来了,陈老汉饭后嚼了两口烟叶子,嘴里麻辣着一种味道,去调理拾回的粪。

葛老头赶着驴车如约而至,陈老汉从破烂屋往出清理东西。让人意外的是,一筐骨头中,居然有一颗白惨惨人颅骨,空洞着两个眼窟窿,突出着牙叉骨。葛老头就嚷开了,说这东西不能收。陈老汉说一样的都是骨头,你要是嫌不顺眼,我打碎还不行吗?葛老头说你打碎了我也不收,你这老汉是老糊涂了,还是想钱想疯了!

村里几个破烂换钱的娃,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消息传的人们都知道了,议论纷纷,猜说那头骨是陈老汉从谁谁家的坟里挖出来的。

陈四听说后,把老爹骂得晕头转向,急慌慌手指掏进颅骨的两个眼窝,拿到沙漠里给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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