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但每天早上睡醒后,我就会骑着我的小电动在县城里四处转悠。有时候去公园,凉亭之下,一群阿姨站在那儿排练合唱,几个大爷围坐一起打牌,高喊,“我3条2”。我的落寞路过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每到这时我总会思考,悠闲到底是一种快乐,还是一种痛苦。若是如他们一样,耕耘半生,终收获晚年自在,可以闲来遛弯娱乐,呼朋引伴,那应当是得意之事。若是同我这般,年纪轻轻,襟抱未开,却囿于陋室,一日三餐,那即使是优游岁月也无法安心度过。
在城里的生活,时间过得混混沌沌。我踩着公园铺的地砖,一片片地数着“红色,蓝色,白色”。望着那些秀气的树木,摇摇不堪于一场秋风中,我也会联想到自己,是否如一棵被移植的树,枝叶修剪得干净,生长得整齐有序,一旦遇上考验却会率先倒下。
无论过去在深圳,还是如今在县城。人生经常陷入一种自我怀疑的困顿中,日复一日地挣扎在庸常的泥淖里,无法面对现实世界中的失败与困窘,痛恨自己面目卑微,不能够与“伟大”、“辉煌”等等鲜亮的词汇并肩而立。于是只能寄情于文字,文字没有翅膀,但总能令我心神飞扬,飞越眼下的藩篱,飞越世俗的桎梏,去往高山流水,去往朗朗乾坤之上。
一直在写,不停地写,即使没有人看到。仿佛街边流浪的乞人吟着含糊不清的歌,没有掌声,但是歌声里都是酣畅淋漓。只要能唱,生命便还是有希望的,就像只要能写,生活总还是有意义的。
做流水线上的工人时,写厂刊;做办公室的文员时,写公众号,写官网。文字化作各种形式,使那些平庸的日子终于熠熠生辉,也支撑着我摇曳的意志,不至于倒地不起。我曾一厢情愿地以为是文学拯救了我,在上帝关闭了所有窗户时,缝隙里透出的一丝微光。
然而当我有一天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却再也敲不出一个字,如同守望着稻田,却没有一只飞鸟降临,我经不住地想,是文字抛弃了我,还是我离开了文字,于是开始怀疑文字的价值。
所有与文字有关的往事纷至沓来。是文字,使我早慧,在同龄人尽情享受青春的欢愉时,我却耽溺于思考生命是否有更宏大的主题,即使偶然获得快乐,我也痛惜它即将转瞬即逝。是文字,成就了一座避难所,令我借此逃脱现实的追捕,让我与整个世界若即若离,可当我重新走进生活时,不得不承认所有的痛苦与沉重依然存在。文字的扁舟急渡汪洋,我终将靠岸。
只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像是甜蜜狂热的爱恋过后,我与文字也进入了冷静期,甚至羞于承认这一番感情。是啊,怎么会有人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爱一场虚无的黄昏,爱一片死去的落叶,而不去爱一个来之不易的生命,爱一场剧烈的生活,爱脚下坚实的大地和每一天度过的日子。
我似是在弥留之际回顾往事,追悔莫及地顿悟,拥抱真实的岁月,比写一篇漂亮的文章更重要。并且贼心不死地同前来押解自己的鬼差央告,再给我一次光阴,我定不会充满遗憾。
我勒令自己不必再追那曾狠心舍我而去的文字,任由所谓的灵感漂泊至无主的孤岛。我以为接受平凡,或许会比过去过得更好。我以为是文字使我架空于生活,是思想为生命带来沉重。然而我不再写作不再倾诉,一切仍旧毫无起色。灵魂像汲干水分的池塘,在炎炎夏日的曝晒下,一块块痛得皲裂了。
所以,我又怎么可以随便地忘记,那些背靠着文字活过来的日子,那些对生活亦苦亦甜的咏叹,宛如一滴水融入文字的深海里才得到的释放。那些让我在最黯淡的时光里也保持着的一个诗心,不被世俗的烟熏火燎所打倒。是文字使我成为了我自己,我忘却了它曾赠予的勇气,反而恩将仇报地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文字。
如今,我终于被生活所羁押,亦不被文字所容留,在两难的境地里徘徊,遍寻出口。
因无法溯归往事,我只能迂回地赶往故地,那个坐落于山下的小村庄。每个周五的下午,我的母亲便会骑着一辆摩托车载我到乡下。穿过人群熙攘人声鼎沸,穿过鳞次栉比的商铺,慢慢回到山坳。
高耸的建筑在疾驰中渐渐倒伏于身后,一排排林木在面前挺起,山里的风吹来了一丝凉意。牧羊人赶着一群山羊,脏兮兮的羊毛挂在羊的身上,一团团棉花似的滚在山丘间。田野四周升腾起焚烧秸秆的浓烟,烟雾缭绕如水墨。飞鸟衔来一匹绯色的霞光披在了山顶上。
眼前的美景如上帝之钥,打开了我尘封的心,也启动了我连日来备受禁锢的语言,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又有了许多话想说。
于是我总是盼着周末,盼着回到十四公里处的乡下,盼着走进那一望无际的田野与山岭,盼着见到那连绵起伏形态各异的绿色。
它们的绿不同于公园里循规蹈矩地站立着的树木,它们绿得恣意洒脱,野性难驯。即便是同样的一棵树,栽到了山下,亦平添了一股不服天地的盎然生机。
这时候的我,再不会觉得与一切格格不入。坐在母亲车后的我回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总是这样载着我前往车站,然后目送着我坐上通往远方的大巴。那时候相伴的一路我几乎是沉默的,或许畏惧于长途颠簸带来的不适与呕吐,或许迷茫于下车后遥远城市里每一个陌生的路牌。然而多年以后,我何其有幸,又可以安坐于母亲的身后,仿佛变回了一只羊羔依偎在母羊身旁。更不同的是,在我们的中间还增加了我的孩子。
母亲很是开心,每回的车程中都会跟我畅谈家里农作物的收成如何。刚收割回来的谷子铺满了天台,金灿灿的一片。地里的青菜正一茬又一茬地生长着,芥蓝的花茎肥嫩,鲜脆的菜心正摇着小小的黄花。在母亲的讲述中,那些被忽视的时间再次历历可见,像灰烬,沉降在我的心里。一切忽然变得生动可感。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重新站在了大地上,站在了自己过去有意遗漏的生活里面,目睹着霜降寒露这些农时的到来,农民们加快了劳作的速度,不断地更换手里的农具。我曾无比惧怕着一望无际地重复体力的劳作,然而母亲却乐观地面对着我以为不堪而希望努力改变的命运。过去她总体恤我握笔的双手不该结出任何一颗老茧。我也以为我怎么可以双足泥泞地行走在坎坷小路呢,我必要在康庄大道上健步如飞啊。即使到今天,我在我所耕耘的领域里一无所成,而她的沃野上已是金秋硕果。她仍旧毫无怨言。
我为我自己的不知足而羞赧,我的母亲尽管一生平凡,却在大地上书写着伟大。我半生执念于所谓辉煌,始终跳脱不出平凡。一个叫嚣着要乘着文字的双翼翱翔天际的人,到头来发现自己笔下空洞,一片死寂。而不善修辞的母亲立足于苦难,热爱着生活,终将每一天过成了动人的诗篇。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耻的呢?
然而更令我惭愧的是,我的儿子才四周岁,每次在乡下见到这些景色时,已经会说“云着火了”、“像草莓尖的山”、“祝福一样的路灯”。他的随口一说,惊得我霎时无言。我才明白,文字的根需扎根于现实的土壤方能向上生长。即使文字使我飞跃生活,它也必然要降落到生活里面去。
我终于决定不再以文字作为借口,不做无谓的哀伤,勇于承认过去的失败,在今后的日子里,与文字携手,写我脚踏实地的生活。
我相信,我的稻田不久后必迎来飞鸟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