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孙兰修一九一五年十八岁,离开故乡家园,到沂州府坤雅学堂读书,一九二一年,升学到济宁,一九二五年,谋职去阳谷县,风云漂泊十七年,当中也曾回家探望双亲一次,又有唐神甫、李濯泉老师的鱼雁投报,但当马蹄溅起家乡的尘土味时,刺激得她思乡之情愈加殷切。
马蹄踏上南黄埠西边的荆埠岭。岭上有座山神庙,庙前有棵千年古槐。时令正值初夏,春意的葱茏尚未来得及交给夏日的荫郁。干枯的槐树枝上,挑着几个淡黄色的小芽,由于根部供不上足够的水分,芽儿未能长成粗枝。孙兰修放眼朝东南方向的幞头山湖望去,茅穗一如当年她刨茅根时那样萧瑟没有生气。出没在茅草丛里拔茅穗的孩子,象草丛里一群钻出钻进的灰鼠。啊!孩子们还靠拔茅穗度春荒。故乡比十七年前更加凋蔽衰落了。尽管眼前一派凄凉,但孙兰修由于回到故乡,她的心里依然蹦蹦地跳。为抑制缓和这奋激的心情,她故意浅吟低唱:
少小离乡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和孙姑娘交往不深,只知道你医道高明,不知道你还爱好吟诗。”王金确实是新发现。
“在坤雅读书时, 有位教书法的李老师爱吟咏诗词歌赋,我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
“这大概就是‘近朱者赤’……”
“我那李老师可真是位赤心赤胆的人物。”
“姑娘怎么没被李老师赤化,反而……”
“那时候,我只知道天地间就一个上帝,不知道赤脸的关公是协天大帝。要知道李老师信仰的主义比我信奉的上帝伟大,我也许就被他赤化去了。”
“姑娘这次回乡是为追寻失落了的……”
“不。是奉家严之命,回家侍奉双亲。”孙兰修说到侍奉,下意识地提提鞍桥上的旧皮箧,声调黯然地吟哦自己两袖清风的贫寒:马瘦衣裳破,别家未三年,忆归复愁归,归无一囊钱。
她虽然没创得富贵还乡,但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着修服,并且有扈人相送,在这山乡僻壤里,比皇帝的銮驾卤簿还耀武扬威了。村里和她般大的闺女孩子都早在她求学期间就出嫁了,现在大多数拖儿带女在磨道里转,在锅台边站,成了蓬头垢面手如掏灰筢的农家主妇;有的挎上讨饭的篮子,成了乞丐;有的已下了阴曹地府的十八层地狱。与孙兰修般大的男孩子,大都携家带口,让几张嘴巴将挺拔的脊梁压成弓腰弯背;有的走了孙二狗走的那条路,“队伍要开跋, 佳人泪如麻,去的是亲骨肉,捎来灰一把”;有的走了王金的路,钻进蒙山拉杆子去了。孙兰修纵然漂泊异乡,但干的是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活,吃的终归是人粮食,不同乡亲们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她与同龄人相比较,容颜姿色比他们年轻了十多岁。她虽是三十五岁的大姑娘了,看来却是二十四五的样子。加上她穿得整洁利落,剪着城市流行的短发,就更显得年轻俊美。正是这“淡中求美丽,虚处着功夫”的装束,震慑、征服了一村两巷的邻人。十八九, 一二十的小伙子是人群中最活跃、最热闹的阶层。他们见孙兰修搞着大脚板,走路呱嗒有声,见她矫健的小腿踢得修服噗噗响,见她如云的秀发随着脚步的起落一抖一抖的诱人,见她葱白儿一样鲜嫩的手指频频举起向乡亲们致意,见她提着大皮篋是那样的文质彬彬,见她身后跟着个假洋鬼子似的扈从那般威武,见她仪态端庄,落落大方,见她....消息一下子传开了,象在南黄埠村一下子爆响了一颗重磅炸弹, 震得每个人的耳膜铮铮响。
当然,震动波最先波及到孙兰修的父母。父亲孙树德一见女儿穿着修服,赶忙问: “你进修会了?”
“没,这是以前准备进修会做的,这次为了行路方便就穿上了。”妈见女儿身后跟着个相伴的神甫就问:“这位神甫?”
王金拴了马匹,脱去袈裟:“大叔,大婶,我不是神甫。孙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效犬马之劳,护送她来的。”
“你们在路上住了几宿?”妈不问路上走了几天,而是问“住了几宿”,其担忧所在,不言而喻。恰巧王金说话不注意:“我们就在新泰住了一宿。”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哎呀,一男一女,住了一宿……第一震波尚未消泯,第二震波象水上的涟漪,紧跟着荡漾开去:孙兰修领个男人来家,且是在路上同行同吃同住。这“同住”自然是人们加进的谈话佐料。最不放心的还是妈:“ 你跟笤帚疙瘩那么长短时,我就跟你说:孙猴子一蹦十万八千里,连蹦了十万八千蹦,还没蹦出佛爷的手掌心:脱了一百枪脱不了一马叉。这不,三九天的兔子脱不了回旧窝。守贞,守贞,守了这些年……”
“妈!”孙兰修受了天大的委屈。几年不见面的妈妈,乍一见面,不是对她施以舐犊之爱,不是共享天伦乐趣,而是盘诘、斥责,象是女儿做了对不起上帝的事。妈妈的母爱之血,莫非被撒殚魔鬼吸干了?抑或妈妈那人性的心,被上帝摘去了?换上了一颗神的、非人的心?孩儿乍见娘,无事哭一场,孙兰修伏在妈妈的膝头哭着说:。王金 不是说了吗?是来送我的。”
王金不便说明身分,在孙兰修家吃了两卷䅟子煎饼,喝了两碗白开水,草草喂了喂牲口,就驳马回程。孙兰修送他到山神庙前的古槐树下。王金向她作揖拜别。她回到家没得到天伦的温暖,却先让父母查审了一番,与王金分手之际,她觉着他身上散发着热烘烘的暖气,她没留在灵光大队,挣着回家,似走错了一着棋。别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在南黄埠村,孙氏是旺族大户。秀才二老爷一一就是不收留孙兰修入私塾、不给孙兰修爹写春联的那个二老爷是一族之长。他教了十几年蒙馆,把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累瞎了。这于别人有利,不受其犀利目光的威协;但于他则无法看到周围的世界了。幸好他耳朵灵犀,不然,他就成了被潮流抛到角落里的行尸走肉了。他凭两只比獾还灵犀的耳朵,得知族孙女孙兰修衣锦还乡了,听人说,她打扮得如何如何洋气,骑着马如何威风,还跟来个大胡子护兵。秀才二老爷把拄棍戳得硬地咚咚响,来孙兰修家发难问罪:“兰修 丫头回来了?”
“回来了。二老爷你还怪壮实!请坐。”
“我不坐。你丫头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了。”
“哟!丁西年生,乙卯年通逃(指去坤雅读书),壬申年复归。鸡蔻候,泪交流,三生互范,家族不兴。你不嫁在外边就死在外边,族人才兴盛呢……”
“二老爷,我从小守贞不嫁,你不是不知道。”
“知道。可我姓孙的门里没有老闺女林。你给我今天就滚!”
“我明天滚行不行?今天先看看你老人家。”
二老爷听孙兰修说还走,沾不了他的风水宝地,火气消了一些,用拄棍探测着找座位,两眼泛着暗玉色的光,朝天看。
孙兰修问二老爷的眼怎么了?二老爷用拄棍咚咚触着地骂:“人心不古,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男不男,女不女,洋不洋,土不土,網纪不振,贼子作乱,农民协会要抢我的家,我这眼是硬硬气瞎的。瞎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跛者不忘立,眇者不忘视。眼睛还是看见的好。”
“你信 教又会医,看我这眼能治不能治?得吃多少药?卖二亩地够不够?”
“用不了。”孙兰修看准了二老爷的眼疾是白内障。切除白内障,在她手术中比割除脚鸡眼费不了多少事。所以她敢大包大揽说:“我保二老爷分文不花就能重见光明。”为了安慰二老爷,她讲了一段《圣经故事》给他听:
有个叫多比亚的宗徒,打发他的儿子少多比亚去拉盖城里收账。少多比亚在路上遇到天神拉法厄尔。拉法厄尔说愿意保护少多比亚一同前往。二人走到提格河岸,少多比亚要涉水,忽然来了一条大鱼,要吞掉少多比亚。少多比亚吓得大叫着往回跑。天神拉法厄尔说:“你抓住鱼的腮,把它拉上来,取出鱼的胆,可以当药材治好眼病。”少多 比亚照天神拉法厄尔的吩咐, 取了鱼胆,二人又上路了。少多比亚在外地滞留了很长时间,他父亲想念儿子,天天跑到山岗上哭,哭瞎了眼睛。少多比亚回家一看,就想起天神预先吩咐的,取出鱼胆,擦在父亲的眼上。不久,有一块白皮从父亲的眼里脱落下来。父亲老多比亚又得以重见万物……
二老爷听罢孙兰修讲的故事,捻着胡须琢磨其含义:“这么说,你这几年在外地流浪,是天神按排你去学医,专为回来医治我的眼疾?好!天意不可违。你倘若能治好我的眼睛,你信教也吧,守贞也好,二老爷全由着你。”
“二老爷的眼和老多比亚的眼一样,是患白内障。不过,我没带鱼胆来,可学会一套手术,带来刀子、剪子、镊子,只要一下手,白内障就能切除。”
“那还了得!”二老爷竭力往后仰着身子,生怕趁他看不见,孙兰修在他眼上开了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眼是心苗,安能置刀兵其上?”
“我一说刀子、剪子,你就害怕了,其实只需象种牛痘那样的手术,翳障就除去了。”
“司马炎拔矢啖睛时说得极是:父精母血,安忍弃之?等割下翳障物,我也学古人,吞下腹中。”
孙兰修说,过天安顿下来,布置间清洁屋子,就给二老爷做手术。二老爷满腔怒火而来,满心喜悦而归。一步一颠,咚!咚!咚!三条腿轮流着地,发出阵阵脚步和拄棍的声音。他是一族之长,他说孙兰修好,旁人也随声附和。这是表面感情的流露。二老爷对孙兰修大加赞赏,穷兄弟爷们心里却对孙兰修产生了反感:受二老爷夸奖的人,不可能是穷人的贴心人。
一九三一年,鲁南地区是军阀连年混战的劫后余年。近几年,土匪猖獗,刘贵堂、方花脸、李长绸、刘天增、石增福、小寡妇、袁司令等上千军马的大帮土匪,不下十几股,搅得人无宁日,鸡不安宿。这一年,也是飞蝗过后的虫口余年。次年——即一九三二年春,穷人们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聚在一起,酸软的脖筋强支着瘦了身子显得大的头,望着二老爷家那高高矗立的粮仓发恨。年过花甲的尹大——就是介绍孙兰修爹入教的那个觅汉,被东家榨干了血,被觅汉活压弯了腰,两条腿弯成括弧形状,身上再没有一点血可供人提取了,便由沂水王庄回到南黄埠老家,等待上帝招他去天堂享福。他相信天堂上为他准备的福比现世上丰厚得多。因为他在现世上活了六十二年,一星一点儿属于人的福气都没沾过。他饿得三根筋挑着个大头颅,头发乍蓬得跟喜鹊窝似的,就越显得沉重。他从饥民堆边经过,哀矜地看一眼那几个瞅着二老爷粮仓的穷哥们儿:“‘利欲熏心,贪得无厌,希图盗窃’,《十戒》不容。”穷哥们儿把他的劝戒只当耳旁风,谁也不理他。他伛偻着腰钻进自己的草棚子里,祈求上帝哀矜穷人去了。孙兰修的爹孙树德命女儿先去看看尹大。尹大把他们全家引上登天堂的福门,更实在的是,尹大给爹找到个木匠活的饭碗。爹在沂州府教堂干完木工活,得唐神甫保举,又在离家十多里的北左泉领木工班建造天主教堂。有活干,才保住他一家八口人的生活。这时,孙兰修的两个妹妹都已出了嫁,哥哥在沂州府教书,月薪养不了一家八口。孙兰修来家,全家九口,要不是爹这双手里有教堂的木工干,他们一家人不是加入难民堆,就学尹大饿以待毙。所以,孙树德每端起照星星照月亮的稀糊粥碗,总忘不了尹大引荐他去王庄教堂干工的大恩。他问女儿由阳谷带来什么好吃的?捎上点给尹大吃。孙兰修只带来两斤枣子,路上每天吃一两个,借以回味阳谷百姓对她的挚情深意。爹说女儿不该在这饥荒之年辞掉阳谷梅瑟医院的饭碗回家挨饿。孙兰修大为惊愕:“不是爹给我信催我回家的吗?”她取出爹的信,还给爹:“你说‘父母在,儿不可远游’。”她将爹给她的信又读给爹听。爹听了钻进闷葫芦:“我几时托人写过信?”
“一准是唐神甫!”孙兰修在阳谷县接到这信时,就猜测是唐神甫嫌她回故乡,不知他什么用意。
“大概是。”爹说,唐神甫嫌沂水城里乡农学校的师生妨碍他的圣事活动,最近迁来北左泉教堂,正扩建教堂设置。乡下可以平安地传教。爹叫女儿明天去拜瞻唐神甫。但是,今天无论如何累,必须先去看尹大。
孙兰修由爹陪同,钻进尹大的草棚。这草棚是圆形尖顶,当地人俗称为“团瓢”。尹大正在用“圣餐”。他见父女俩进来,将嚼在嘴里的那块羊脂似的东西死拽硬撕往外扯,扯掉的一块藏在破棉袄大襟下:嘴里含着的那块,咬不碎嚼不烂,连伸了两伸脖子却咽不下去,噎得白瞪了眼。父女俩连忙给尹大捶背揉胸。尹大“呜儿”地一口,呕出那块羊脂似的食物,同时流出两眶老泪。孙兰修说:“大叔也太小气了, 吃东西还怕俺爷儿俩? 尹大拉着孙兰修的手呜呜咽咽地哭了:“孩子,我哪有吃的? °说着拣起呕在地上的那块食物让孙兰修看。孙兰修一看,原来是块沾痰带唾液的旧棉絮。她浑身一阵寒栗,意识到方才说错了话:“哎呀,大叔你怎么能吃这个?这会破环肠粘膜……”
“天暖和了,吃了这破袄套,袄表当褂子穿……”
“我是说棉絮不但没营养,反而吸收人体的精卫,吃了损害身体。”
“比吃观音土好受一点儿,肚子不坠。”
“大叔,别吃了,先吃点枣子。枣能健脾。”孙兰修把枣子递给尹大。尹大一边嚼着枣一边说:“ 他们叫我加入农民协会,去吃大户,我不去。唐神甫讲约说:梅瑟带领依撒尔人逃难,走进大森林里绝了粮,上帝就跟下雨一样下玛纳给他们吃。说是天上下的玛纳有蜜饯的滋味,大概比这枣还甜。我不加入农民协会,不去吃大户。我等着上帝下玛纳。这大枣就是上帝命你带给我的玛纳。”
孙兰修问爹,农民协会是怎么回事?爹说:“就是在 沂州府坤雅学堂教书的那个李濯泉老师。被坤雅开革了以后,在沂水县城教乡农讲习所。他和咱家是老亲戚,说起来叫我表叔。他家是北左泉。这些日子来家走亲访友,说什么发动农民。前天还到教堂工棚找我打问你。我没回他好气。在沂州府护城河他救你那档子事,你没忘了吧?哪里是救你,后来我才听人说,是想害你。你这回来家,要躲避着他点儿。”
“不必那么诚惶诚恐的吧?明天我去拜会唐神甫,顺便看看老师。”
“你?"
“天地君亲师嘛。”孙兰修说,“农民协会提倡有饭大家吃,也未尝不是一桩圣事,至少比玛纳画饼充饥实在。你说呢?尹大叔。”
“我说了:我饿死也不加入农民协会。《天主戒命》第一条戒就是‘迷信异端,信仰不纯,背教反教’。我要入了农民协会,不就反教了?不就得死后下地狱了?”
爹得到安慰的是,尹大忍饥挨饿濒临绝境却心安理得地忍耐着。孙兰修却为这麻木的灵魂祈祷:但愿他的灵魂能死而复苏,能象王金那样悟出天主旨意的真谛,奋而挣脱神缰教索的羁绊,投靠个起码管饱肚子别饿死的上帝。
父女俩各怀心思离开尹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