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出门就是麻烦。
从床上爬起来到坐上公交车花了我将近两小时——洗澡、吹头发、吃早饭、给手机充电,还要找一件不寒碜不邋遢过得去的衣服。而这一切,如果不出门就全可省略,我心里骂了电话那头的人无数遍。
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小雨丝飘在车窗上,再汇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水流。透过车窗玻璃看出去,外面的世界仿佛也是流动着、扭曲着的。下雨的周末,公交车上人不多,安安静静的异样世界让我放松,对那个电话的怨怒也减轻不少。
我不自觉就在想那个女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聊、寂寞、神经质,无法控制地在生活斜坡下滑,随时想要找到一点什么抓住自救。——我勾画出这样的一种印象,心里马上立起一堵屏障,决定见了面什么也不说,敷衍几句就逃跑。
我永远低估生活,所以总会遇上出乎意料、总会遭到不经意的震撼。
多年后,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的欢欢,就像看过一眼就从细节到整体、从形象到印象刻在心里的一幅画。
雨很小,下了车后,我没撑伞。在细细的雨丝中我站在那,视线漫过野草荒芜的一块路边花坛,看到了静静站在咖啡馆门口的女孩。那天,她穿一件无袖纯白棉麻连衣裙,长到脚腕,没别的首饰,全身上下只戴一个银镯子,用发夹把头发随意折叠夹了一下,越过头顶能看到一点散开的发尾。全身的肌肤发出冷色的光,映亮了咖啡馆的冷落门庭,映亮了旁边正在搞建设的钢筋框架,映亮了潮湿的地面,甚至映亮了头顶的黯淡的天空……在大范围的黯淡和混乱中,她不强不弱得散发着光,成为我眼里唯一的光源。原来,不是只在书里、在歌里、在想象里,世界真有闪闪发光的人。
她也看到了我,举起手想要摇一下似又觉得不妥,慢慢放下,两只手交缠在小腹。我走近后看清了她,她太容易看清了,就像无比干净的画布,一点色彩就触目。她头发那么黑,额前几缕散下来,被潮湿水汽打湿有几丝贴在脸上,她抿嘴站在那,一点犬齿轻咬一点下唇带出笑意,小巧的薄唇像五月绽开的月季花瓣,粉色渐变浅余韵到脸庞,随着那一点笑意微微弯下的眼睛透出喜悦的光芒,可那黑眼珠实在又大又亮,看上去总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慌乱。眉毛淡淡,柔和了脸上的明丽,多了一点温婉和忧愁。
一朵晨雾下微绽的莲花。
她慢慢迎着走近,我的心坠坠的疼了一下。美艳和纯真,结合在一起是双倍的脆弱、危险,没有刺的玫瑰怎么办,尤其在这个世界,男人的魔爪、女人的利牙。
我不知是否先开口,也不知该说什么,犹豫着伸出手去想握手。她松开轻咬的嘴唇,笑着挽住我刚伸出去的胳膊,仿佛我是她约下午茶的亲密朋友。
她笑着说:“你终于来了,我还怕雨天不好搭车。”
我看了一眼她挽住我胳膊的手,腕子纤细、指骨分明,指甲稍稍用力泛了点微紫色。
“还好。”谁能知道一开始就撤了设防,谁都不会对她设防。
“我点了吃的,你肯定没吃饭。你想喝什么呢?”她带我走到的一张临窗的桌子。即使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我也能感觉到全部人向那朵晨莲射来的目光,玩味、暧昧、渴望、嫉妒……粘痰和钢针,龌龊和伤害。
“我不饿,喝一杯美式吧。”我挠着头,她身上粘的目光让我焦虑,接下来的不知什么方向的谈话也让我焦虑。
她笑着去柜台点餐,不一会端来两个热热的鸡肉三明治和一碟黑森林蛋糕。“我有点饿了。”她坐下来,我才注意到她凸起的腹部。
“你…你怀孕了?”我的心莫名沉下来,美艳而单纯,怀孕这件事仿佛直接让我看到了世界对她的侵犯。
“四个多月。”她盈盈的笑意慢慢淡下去,眉眼中多了一丝苦涩。
咖啡上来了,她点了一杯摩卡,拿起糖又加了一袋。她爱吃甜,一杯加糖的摩卡就着吃光了那块黑森林蛋糕。
我们相对无言的吃喝完,她从黑色提包拿出一包烟,伸到我面前。
“你怀孕了,不能抽烟。”我说。
“我怀孕就不抽了,给你的。”
“我也不抽烟。”
“你不抽烟?那爱喝酒吗?”她有点惊讶的看着我。
“我看起来像是必须有点不良嗜好的人吗?”
“我以为作家都有点不良嗜好。”她收回烟又扔回包里。
“我不是作家。”我有点生气,虽然她的话里没有讽刺和玩笑。
“哦?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作家’还是它辱没了你?”她又用犬齿轻咬下唇,盯着我露出一点促狭的笑。
我知道,周末出门不算什么麻烦,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