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这边管姥姥叫姥娘,我童年大部分的记忆,除了自己家就是姥娘家。她们家有一个400坪米的大院子,有很多很多的树,有装满水的大坑塘,还有一间石头砌的老屋,偶尔能看见被砌进墙上的石碑。当然,还有几个唯我是从的妹妹和弟弟……
我的印象里,姥娘是一个个子矮小、瘦弱,但永远充满活力的老太太,做饭很好吃,每天从早到晚可以一直不停地忙碌。在过往的很多年里,我不曾明显地意识到她衰老了,只是偶然一瞬间发现她开始步履蹒跚了,又偶然地一瞬间意识到,她卧床不起了,仿佛这中间的许多岁月,我不曾经历过一般。
工作的原因,我时常出差,全国各地天南海北地跑,对我而言,她和爸爸妈妈一样,短时间之内不会离开我,所以不用时刻记挂,习以为常。当我在外游荡了两三年,再回到过去的城市,她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样子。躺在床上,瘦骨嶙峋,不见一丝生气。我叫她,然后她只能努力地睁开眼,似认得又似不认得地嗯嗯一声,不知是在表达什么。
而后短短的几个月内,我每隔几天便去看望一次。刚开始只有意识模糊,时而认得时而不认得我们。再后来,背后开始长褥疮每日里需要用各种药水保持创口的干净。再然后,药物也不再有用,它慢慢变成了一个孩子拳头大的窟窿,长在腰部正中间,就像个怪物,散发着恶臭,一点点吞噬着人的生命。
中间有几天,她开始不吃不喝,咬金了牙关,妈妈说,姥娘一辈子好强,不落人后,大约不想这么没有尊严地活着,想了断自己,所以不吃不喝。可是,儿女们不管是为了孝义还是为了名誉,用尽各种办法,输液扎针按摩。或许姥娘觉得孩子们孝心可嘉,不忍心他们为难,又开始进食。短暂地维持了数天的正常状态,接着,腐烂仿佛会传染,她的腿部因为长时间的卧床,血液不流通,也开始腐烂,骨头清晰可辨。妈妈每每帮她上药都要哭一阵,我也不敢去瞧,因为怕哭。
最可怕的是,她已经没有意识了。身体每日里靠两三口的牛奶或者靠输营养液维持,她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她的曾孙十岁了,口无遮拦:太奶奶像个怪物……此时,如我如我的妈妈如他的妈妈他的奶奶爷爷一般,作何感想,曾经那么活力四射的老人家,像一个被抽干了血肉的半死人一般躺在那里。
而这些儿女们,也有自己的儿女,也有自己的工作,轮番伺候老人,即便孝顺如我妈妈,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她有两个小孙子要照顾,爸爸要上班,儿媳妇儿要上班,她每日里一日三餐外要跑医院。她儿子们有自己的孙子孙女,有自己的大家庭,有自己的大事业小事业。再尽心竭力,也有埋怨的时候,妈妈常说:床前没有百日孝,曾经被崇拜被依赖的人,有一天没有尊严地躺在那里,还要接受怨怼,往日对家人的所有奉献,在衰老后的短时间内被遗忘殆尽……
你害怕么?
我害怕。
怕光鲜亮丽的自己,变成一堆糟粕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不由自己。
怕被称颂被夸赞被依赖的自己,有一天变成拖累他人,一事无成的累赘。
怕自己一辈子付出的心血,在衰老和死亡带来的丑陋和厌恶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当我们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衰老什么是死亡,我们也不惧怕。可是,随着年龄的一日日增长,你看到了听说了经历了很多人的死亡。你知道了濒临死亡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知道了我们会面对什么样的窘迫。想到了我们可能经历的痛苦。这个时候,恐惧就来了……所以小朋友总想长大,而我们大人总想要回到小时候,那时候一无所知,但那么地快乐和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