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冬天的孩子,是这个时节的恩惠,不分贵贱,每个人都可以触摸从天而降的他们,感受冬天对于这个世界的喜欢。
我的家乡是山东西北的一个小村子,这里的雪像齐鲁这片土地一样,土地上生长的每样东西在其他地方都可以找得到,我故乡的初雪相较于你们故乡的初雪,最南端或者最北端的你们的故乡,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因为我的人生从那里来,所以在我的记忆里的初雪,才浸润了我生命的颜色。
记忆中家乡的雪总是来的不早不晚,就在秋季土地里的玉米收完,整个土地裸露,等待绿色的小麦苗长成春衫,天空越来越远,河水越来越沉,夜风越来越凉,秋天的寂寥开始演变的无止尽,干到河边杨树的每片叶子的呼吸都开始悲凉,所有生命开始消耗着希望,这样的一个夜里,雪就悄悄的来了。
故乡的雪好像怕寂寞,他们从天上的家里结伴而来,互相沉默又互相雀跃,从容而大气的铺满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没竣工的高楼、有着厚重喘息声的屋顶、脏水洼、河上、树上、牛粪上。他们不做选择,用宽厚的爱将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掩上。包括被一块砖头砸断了腿的青蛙,包括一片从树上脱落的残叶,包括灯光里那些争吵,也包括这世界所有聒噪的颜色。
这时候,我老奶奶会在一大早将我从床上叫醒,让我去屋顶扫雪,防止屋顶被压塌,当然不止我老奶奶这样做,当时村子里的屋子大都是木头梁,中间有芦苇编的厚厚的草垫子,村里家家户户都会趁雪化之前去屋顶扫雪,到时候大家都站在房顶上,感慨着雪,说着谁家的媳妇儿多勤快,谁家的老人身体不好了,谁家的女儿多利落能找个好人家,谁家的小伙子壮实肯干,奉承着别人家的能干,谦虚着自己家的不行,即使再不善言的人也会感慨一句:好大的雪啊,仿佛站在屋顶,突然没了院墙,也突然没了格挡,人不自觉的放下心里设下的帘子,雪把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抬上了房顶,把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聚在一起,像是一个没有形式感的聚会,像是悄无声息的召集大家一起扫平来路,迎接冬天。
雪来了,冬天也就来了,只有大人怕冷,他们除了必须的活计,比如弄柴火,比如喂牛,都是不爱出门的,一般家里有炕,用大锅插上糊涂(玉米糊糊),把铁锅周围贴上死面锅饼,拿出腌的白菜、黄瓜、糖蒜,把屋子里烧的暖暖的,再倒上点白酒,打开电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看着电视,聊着家长里短,有夸奖,有吵闹,有怄气,在这片雪白世界里每个被打扫的光溜溜的屋顶下面,都有一个小小的炉子,有几个人,都是人间烟火,有我们这些鲁西北孩子的记忆,有我们那片土地的人生。
雪来了,冬天也就来了,我们堆雪人,把家里的破红布片弄成眼睛,我们踩雪窝,陷进去惊恐又兴奋的大叫,我们找兔子,期待有一只自己的宠物,我们像鲁迅先生一样,支簸箕,撒粮食,捉鸟雀。我们去结了冰的河上,抠出被冻上的鱼,像是逮住了停留的时光。我们无忧无虑的玩耍,也没心没肺的失落。
我喜欢雪,也爱冬天,但是我妈不喜欢冬天,我又最爱这个女人,所以我对初雪的喜欢掺杂了一些背叛的负罪感,我当时以为所有我爱的都应该相互欢喜,不知道怎么在情绪里将两者熨帖。
后来隐约记得我母亲说,老人最怕雪,熬过一个初雪就熬过一个冬天,熬过一个冬天就熬过一年,这场不急不慢的像是命定的雪从天上奔赴而来,一个个孤老的灵魂作为交换,从地上升起,离开牵挂他们的人,到天上去了。
后来,最疼我的老奶奶,也在那个冬天的不知道第几场初雪后的不知道几天走了,我第一次面临如此接近如此深刻的离去,那一刻我木然,直到好久以后,我一遍遍的想,也知道我老奶奶再也不会见了,我知道所有的洁白都来自这个繁杂的世界,我知道所有的新生都因为过去的死亡,我知道所有的逝去都化成心里的伤,变成生命的凉,我知道每一场初雪都预示着一个新的冬天。
其实,每片看似普通的土地,每一个看似平凡的人,每一片初冬降临的雪花,都有无数牵挂聚成的灵魂,带着他们前行,不觉沉重,反而轻松。
初雪来了,冬天就来了,这是时节对于世界的恩惠,无论是谁,都可以倾听它们,写入一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