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走得很突然,只留下整整一箱子的信,是寄给远在北平的二少爷的。那稚嫩的笔迹丝毫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
不过也正常,他不过是个外乡人,依照村里的规矩,他是不能去上学堂的。能够写下这些信,都全仰仗着二少爷耐着性子教他读书识字。对于他来说,这一箱子的信,应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了。
只是可惜,这些信不可能寄到二少爷那儿。还没等街头说书先生赶过来,这一箱字信已经的老爷给收走了,顺带对我们几个小厮下了“禁口令”,我们虽然不知道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倒也是能够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一定是些会让府上蒙羞的事儿。
二少爷向来行为就不检点,没有点大家少爷的架子,和这身份卑微的仆人走得甚密。我们这些贴身伺候着的小厮都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别人是二少爷,终归是个主子,爱与谁交往,与谁亲近,哪轮得到我们这些小厮说上几句。
可是,我们都知道,连厨那面黄肌瘦的厨娘都在暗地里面笑我们:跟了个不成器的主子。
可要真要当面说二少爷不成器,不止是我们不服,怕是府上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都不服:二少爷厉害,念过学堂,还是洋人教的。是整个府上就数二少爷识字最多,见识最广。
他总是和我们说蒋中正、说溥仪、说和平协定……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那劳什子和平协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大概就和过年的戏台上演的大戏差不多,总之厉害得紧。
说到这大戏,二少爷也是这府上对我们几个小厮最不公平的一个,按照规矩,过年演大戏,应该是我们几个平日里伺候着的小厮随着,可每次能跟着去看大戏的总是他这个仆人。
二少爷天生身体子弱,看大戏的时候又不知道受了哪门子邪风,病得脱了人形。也累得我们天天要受着这药熏,头如裹布,胀得难受。不过他自己向夫人揽下了给二少爷熬药的活,看着他日头田间犁了地还满身大汗的跑回来受这烟熏火燎,也不知是图个什么。
二少爷的病在他的照护下也是逐渐转好,想来是二少爷看着他舒心,也就任由他继续做着。可是谁想到也就是行了个方便,竟然惹来了村里阵阵流言。而这些流言也很自然的传到了老爷耳朵里。
本来村里人就嫉妒,嫉妒二少爷念过洋学堂,有文化,现在抓到一点不端,自是不编造出一个足够街头说书先生说上几年的“秘闻”不罢休。
老爷也就在一怒之下,把二少爷送到了北平读大学,我们都知道,不过是为了堵住这些长舌妇的嘴,想着时间久了也就没人提了。
二少爷走了,我自然也得安排其他的工作,这让我十分焦急,要是没有主子收留我,就得降级成为仆人和他一样去做那些又苦又累的工作,我可不想过上那种面朝黄土的生活。万幸老爷在这时候给我了新的安排——伺候在老爷身边,专门帮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虽然说不能像是以前伺候二少爷时候的清闲,倒也还好,地位没降。只需要确保好他不再和二少爷有任何联系就好了。天气逐渐转热了,我也习惯了这样的工作,每天只需要在守在田边的工棚里面,看着他们打理田地就好了。
以前的他是个有几分傻气的人,热天一起吃二少爷赏下的夏瓜的时候,笑得像个傻子。这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可是难得能尝到,但是二少爷人好,总是赏下一些给我们,还千叮万嘱让一定要把他邀来分食。
二少爷走了之后的他,似乎除了每日下地,就就躲在房间里面,写信给二少爷。他每个月都会把一封信交给我,让我帮他寄给二少爷。我笑他学着二少爷搞文化人的事儿。可我哪有闲钱去帮他寄信。
那段时候,厨娘老家闹大旱,女儿来投奔厨娘,那小丫头漂亮,听说也是念过几年学堂,要是可以把她娶回家,也算是给爸妈一个交代了。
所幸,找他识字,听说是二少爷走的时候送给了他好多书,虽然说是赶不上找二少爷,可是能写下自己的名字,给他写上一封情书,应该就没啥问题了——有文化的人始终要高上几分地位。
他也直爽,拿着那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书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识字:“这一篇是讲有个大家小姐爱上了一个书生死掉又活过来的故事……”他翻着书,念几句又学着二少爷的样子评析几句。可那些字长得都像是一个样子,很快就没了兴趣,独独那书边上,二少爷写下的洋文字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是个啥!”
——“这啊,是洋文。是和自己喜欢的人说要在一起的意思。”
——“好,教我这句,我要学这句……”
——“我想想,我记得二少爷说过,这句是矮老虎油。”
——“矮老虎油?在一起和老虎有什么关系,这些洋人真怪……”
但是这句话似乎真的有用,至少我和厨娘丫头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多了几分勇气,而厨娘知道我还和二少爷学过洋文的时候,也是对我改了态度,热情得不得了。
但是很快我和厨娘丫头的事儿就被夫人知道了还告诉到了老爷那儿,说是我打着二少爷旗号骗别人小丫头,我知道,夫人看上了厨娘的丫头,想要把丫头说给自己那个快三十了还没结婚的弟弟。
这种时候,我必须要拿出点东西来转移掉家里的视线,消了夫人这念想,不然丫头嫁过去,指不定要受多少苦。可是有什么东西能够转移掉家里的视线呢,思来想去只有我扣下的那一箱子他写给二少爷的信了,只要我把这信的事儿告诉老爷……
于是我做了,老爷果然没有问我和丫头的事儿了,直接把夫人叫到了房里。
那一夜我没有睡觉,只看到几个一只伺候着老爷的小厮从老爷房里出来向着仆人院子过去,很快他就被打得满脸淤青地绑到了老爷房里。
我没敢再看下去,天知道老爷会怎么惩罚他,只知道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传来了他死了的消息。老爷也亲自来我房间拿走了那一箱子信。本以为这事儿得让府上忙碌一阵子了,可还是没挡住夫人想为他弟弟找个媳妇的想法。
丫头还是在三天之后被老爷出面和厨娘定下了婚事。看着她被夫人老家的人接去,我好像能够感觉到当年他看着二少爷去北平时候的心情了。但是日子终归还是得过,一切很快又恢复了寻常的模样,时间也又到了过年的时候。
二少爷回来了,似乎也不用再去北平了。见面时有问起他的去处,只依着老爷当时交代下来的,说是回家乡去奔丧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直到夜里,二少爷坐在窗前,看着那月亮的时候,我才把他最后交给我的一封信,那封还没来得及放进箱子的信交给二少爷。
二少爷当着面打开那信,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那句洋文“爱老虎油”。二少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二少爷哭。不像孩子一样歇斯底里,只是静静的靠在窗台边,看着那月亮,眼泪不断滚下。
后半夜,灯火已熄,我继续伺候在二少爷身后,看着他看月亮,也听见了那从来没听见过的温柔的声音:“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