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樋口一叶的结缘是始于她的经典小说《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樋口一叶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笔触十分细腻。因此,我又开始找来她创作的其他小说阅读。
樋口一叶出生在一个下级士族家庭。她深深地受到了父亲严格的武士门第教育,为自己的武士出身而自豪,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给她以后的人生留下了强烈的影响。1886 年十五岁的樋口一叶在父亲的朋友远田澄庵的介绍下,进入了中岛歌子的歌塾“荻之舍”,学习和歌和古典文学,这段时期的学习和经历,为之后一叶的文学道路奠定了坚实基础。后来家道中落,长兄和父亲相继去世,十七岁的一叶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成为户主,过早便担负起家庭的重担。其文学之路,可以说是始于其家境贫寒,她不得不靠卖文糊口。
《暗樱》这篇小说,据说是樋口一叶的处女作。1892 年 3 月,樋口一叶在半井桃水主编的杂志《武藏野》创刊号上发表。
小说描写了青梅竹马的良之助和千代无疾而终的初恋。千代暗恋着良之助,却为自己配不上他而苦恼,最终卧床不起,如朝露般逝去。
我从这篇小说中看到了她后来创作《青梅竹马》的影子。但遗憾的是这篇小说飘散着一股平安王朝时代的古典浪漫气息,脱离了一般现实。只是,我想不管是如何传世的作家,她的出现都不可能是凭空的,她的出现都是有迹可循的。其作品亦是从青涩逐渐转向成熟。
樋口一叶作品中语言的雅致,我觉得是一以贯之的。就像之前介绍她的生平时,中岛歌子的歌塾“荻之舍”学习这段经历,的的确确地对其文学作品语言的影响是深远的。
小说的开头便是这么写道:
竹篱虽隔开了中村、园田两家的宅院,但一口水深清冽的井却是两家共用。檐下的寒梅,暗香浮动,一树绽放两家春。
开头以典雅的笔触铺展出一派浪漫的气息。竹篱、清冽的水井、屋檐、寒梅。作者选取的景致让我有一种关上楚原改编古龙电影的感觉。氛围感十足。
伊格尔顿在《文学的读法》中说:
“文学作品不仅是报告,也是修辞文本。它要求读者阅读时特别精心,对诸如语气、氛围、步调、体裁、句法、语法、韵味、节奏、叙事结构、标点符号、意义暧昧等统称为“形式”的元素,要分外留意。”
受此启发,我不禁大胆地揣测樋口一叶这样开头的用意。
或许作者是这样设想的:虽然有一口水深清冽的井是供两家用的。以此说明两家的确有所交情,就好像后面介绍的千代与良之助的羁绊一样,小时宛如兄妹,但千代到了情窦初开之际,已不想再叫良之助,阿良哥哥一样。竹篱隔着的不只是两家,而跟着少女怀春,不便表露的心迹。这一个“隔”字,就是字眼。也许是我过于解读,樋口一叶并不此等设想,只是选择她十分熟悉的古典的方式来讲述一个她想象中的故事而已。
《暗樱》的结构十分醒目。作者创作这篇小说,将其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上部分,介绍了二人宛如兄妹的亲密感情。
现在两人相见时,虽然举手投足间身形已不同当年,可依旧童心未泯,不曾留意仍就“阿良哥哥”“千代妹妹”地叫着。天真无邪的说笑中,难免引出一番口角。“你别来了。”“我来干吗?谁愿意来!”嘴上说着,不欢而散。可不待两天,便又说:“昨天是我不好,再不那么使性子了,和好吧。”一句孩子气十足的道歉,到底是把春冰都融化了。“哎呀,怪我不好。”两人又冰释前嫌。
这写得多么生动,有趣味。樋口一叶仅仅是通过对话就将这份童真意趣表现了出来。
这篇小说虽然是樋口一叶的处女作,但我依然感受到叙事的成熟。倘若是我来写的话,我或许会衍生出许多枝枝蔓蔓来,然后美其名地说,这是闲笔。可什么是闲笔?什么又是废笔呢?这个问题值得思考。她不是,她很快地结束了一个情节描写后,就如此写道:
这厢既不介怀,那厢自不客套。可叹浮生悲凉,一切皆无常。但两个年轻人全然不晓,依旧开开心心,快活地过着每一天。
“可叹浮生悲凉,一切皆无常”。这句话,我觉得是作者亲自跳出来摆出了自己的态度,以此说明她对这两人的感情并不看好。这个不看好,预示了一个悲剧的结局。但作者也写得隐晦,正如“无常”二字。
然后作者通过大德寺的赏梅庙会,途中遇到同学,同学调侃两人甜蜜关系这个小事件作为上部分结尾。二人的兄妹之情,在这一处渐渐有了不同意味。
就这么打打闹闹,说笑了一路。街道两旁树木繁茂。“过来瞧瞧吧。”一听吆喝,两人便忙着凑过去,把木屐踩得咔哒作响。那边抚琴的盲女,难不成是“朝颜”在世,不禁让人想起那句“朝露待日晞”。“尝一尝糖渍栗子吧。”叫卖声倒也甜美,而隔壁却是卖厚烧咸脆饼的。相互为邻又相安无事,煞是有趣。“阿千,快来,你看右边那第二棵树。” “哇,好美的红梅。” 两人正看得出神。“中村。”冷不防后背让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群梳着西洋发髻的女学生。“好甜蜜呀。” 不知是谁,朱唇一启,溜出一句毫无避讳的话,众人旋即跑开。夜风中,回荡着嘻嘻笑闹声。“阿千,那是谁呀?同学吗?好无理呀!” 良之助茫然而立,千代垂首赧然。
樋口一叶,《暗樱》
到了中部,樋口一叶没有选择由大德寺赏梅庙会引发出其他事件,而是转写千代少女怀春的复杂心理。
昨日那颗彷徨无主的心,不知何时起,竟已情窦渐开让人无法按捺。幽暗昏惑中,耳畔总是萦绕着他的声音,每每想起,便不禁面红耳热。爱上他,怎会这样羞涩、蕴藉又惶乱?“这么说会让他笑话吧”“那么做会惹他嫌弃吧”,就连那最简单的对话也都说得颠三倒四。
虽是其处女作,但在叙事上的自觉,显示出她的天赋。一句“昨日那颗彷徨无主的心,不知何时起,竟已情窦初开让人无法按耐。”通过叙述的方式,使叙事节奏明快起来,丝毫不显拖沓。
中部的内容,全然以心理描写推动着情节走下。
前一刻的苦思冥想刚有所平息,忽听到隔壁传来那人的声音,顿时先前所有的决心都功亏一篑。“这是想什么呢?我不是一心只盼着见到他吗?在我心里,他的位置是没人能够取代的。可良之助的眼里却纯洁无物,看着我,除了觉得可爱,多一点其余的感情都没有。我爱的人,竟这样生是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爱着他的人。既然不知,自是不能理解我的烦忧。真是好笑,对这种愚钝的男人,还能说什么呢?罢了,未来的事,先不去多想,想多了,反倒庸人自扰。”
春天还有多远?不要说花儿了,就连墙根的芳草也已欲动萌发。
中部的结尾,一句“春天还有多远?”给人无限的遐想。虽然这句话跟《西风颂》中,“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有些相似,但意味却是截然不同的方向。
“春天还有多远?”,千代不知道。或许她已经没有春天。我读到这段的时候,想到的就是“物哀”两字。有意思的是,昨晚,我还跟一个好朋友聊到了“物哀”这个话题。“物哀”这是日本独有的美学。因为日本地理缘故,所以他们对于气候、季节变换等格外敏感,“世事无常”的观念也深深植入日本人的骨子里。
“春天还有多远?”便显露出了一股淡淡的哀情。
到了下部,樋口一叶写了千代的病。病的很严重,病的不想让良之助看到她憔悴样,但有心心念念地想着良之助,直到走向生命的终结。
“阿良哥。”那一声呼唤,气息奄奄。“怎么了?”再回头去。“明天,再跟你道歉。”
也无风,檐上落樱何飘摇。残霞夕照,晚钟悲鸣。
至此,这篇短篇小说的故事便完了。它给人留下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哀愁。虽然是处女作,虽然脱离现实,没有反映现实,但樋口一叶靠着她古典、雅致的语言,精心的剪裁以及留白,让人记住了这么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