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祖父

接到母亲的来电,让明日一定要回家一趟,原因:八月初六是祖父一百岁的诞辰。祖父、一百岁,这些词语很久没有出现过在耳畔了,有多久?算起来竟也不知道是多久。只记得小时候在祖父的生日宴席上,和其他小孩一样,恭恭敬敬地祝福他活到一百岁。而“祖父”这个称呼,约摸着在几年前也逐渐被鲜少提及了。

但人的记忆总是会随着时令更替此消彼长的,情绪也会随之起承转合、汹涌寂灭。无论是否还记得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习惯.......那个冬天,漫天飞着的清雪,亮澄澄的阳光,一脚踩下去淹没到小腿肚的积雪,我都清楚地记得。然而记忆终究是不靠谱的东西,它们总会一点一滴地慢慢淡却,不知道哪天就会遗忘,如今不得不搜罗整理仅有的一些片段,好将它们一直拥有着。

祖父去世至今已有十年,十年的光景,他安安静静地待在那片土里,我们在人间被吹打着。他于2008年冬去世,那年,许多人记忆中不寻常的一年,天灾、盛世、救援、欢庆.....密密麻麻的事件冲击着所有人的感官、精神。我曾在五月爱心满满地为向灾区捐款在校写倡议书,我曾在八月热血沸腾地为奥运会开幕和同学一起欢呼呐喊,也曾在十一月踌躇满志地为备战小高考而挑灯夜战。十九岁,青春的一年、丰富的一年,但就在最后一月,我感受到了那个冬天的刺骨,冷,太冷了,冷到让生命在此静止。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是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结果就是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祖父自然是没有能受得住的。他离开前也未受多少痛苦,仿佛落叶归根,静静地,就到这里了。这都是父母亲告诉我的,也许带有宽慰,但我也愿意相信是这样的。我没有见到他最后的样子,甚至连丧葬事宜都没有参加,而那之前我也许久未曾见到他了,每忆至此,都觉挫骨嗜肉。那天应该是他躺在客厅布置成的灵堂中间,寿衣穿戴整齐,四周花圈陈列,挽联上写着奠辞以及各方的名字。大家赶来都不容易,极寒天气、大雪封路,不知是否会有远方的表亲抱怨,这时期办丧事是多么令人不便的。我不管那么多,不管他们是否会伤心,还是为老人的寿终正寝而欣慰,我只知道自己的剜心刺骨是真实的。父亲说,祖父弥留之际提出要吃西瓜,当费力买回来的时候,他却艰难嘱咐,一定要留给我,等我回来吃。母亲回忆,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断气了,没有任何挣扎没有说其他的话。他们轻轻地小心地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眼泪早就崩落、溶化。

我知道他是最疼爱我的。

我在家中孙辈中是最小的,我出生时他就是个老爷爷了,很老的爷爷。面颊消瘦、身形单薄,夏天穿一件磨破边的白衬衣,春秋穿两件掉色泛白的列宁装,一件深蓝色一件灰黑色。冬天穿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大约就是在厚外套里多穿些掉扣的毛衣或者臃肿的马甲吧。当我再去回想有关他的事、物时,都是费力和枉然的。在最初去世的那两年里,我常常把他写进自己的文字中,那时一切都是鲜活的,好像他并没有走远。在外出参加作文竞赛的考场上,也因提笔回忆起祖父而潸然泪下。可如今,我竟变得如此笨拙,笨拙到再无可说。

过去我最常写的就是祖父屋前的那棵老槐树。它春天抽枝、初夏开花、是秋冬落叶结果吗?只记得米粒大小的花苞一串串挂下来,轻轻地随风飘荡。不久,许多蜜蜂、苍蝇来盘旋,抬头知晓,它们都开了,像一个个小圆球抱成一团。那味道在小小的院子里是浓郁的,不易被风吹散的,抖落一地的花瓣,也依然精神抖擞地飘香。祖父会在老槐树下择菜、劈蚕豆瓣儿、放一会儿小鸡......淡黄色的、雪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也不去掸落,一会儿就有蜜蜂围着他转圈。那时候的老房子还是草房,黄泥土的墙壁、枯旧稻草的屋顶,蜜蜂在墙壁上钻了无数个洞,俨然和祖父生活地很和睦。我有时会拿一串槐花堵住洞眼,看它们急得出不来“嗡嗡”直叫,觉得很过瘾很解闷。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洞没堵好,反倒被它那尖屁股给蛰了。疼地要哭,也不敢大叫,自知有错在先只得翘着红肿的指头去找祖父求救。祖父并不嗔怪,缓缓去屋内取来大蒜,捣碎涂抹。不知道是真的有效还是太乏太困,一觉醒来也觉无大碍,下次还是会去和那些筑巢的同伴斗智斗勇。关于槐树,这是我记得的。祖父去世五年,那棵老槐树砍了。上次见到时,因为砌房子连根也挖掉了。

母亲不止一遍提起我幼年时的某件趣事,倒不是夸赞我有多逗趣,而是祖父的冷静沉着救了我一命。大约三四岁吧,我是肯定没有记事呢。一次母亲摘丝瓜,盘缘在槐树上的丝瓜,疏忽大意把竹梯忘记取回。我可能早在暗处偷偷观察大人的样子,母亲一离开,我就攀上了梯子,一级级爬到了最顶端。都说小孩没胆,并不知道害怕。如若是现在,半截梯子就要腿打晃了。母亲忙完走出来看我到了几米高的地方,惊慌得手足无措,又不敢大喊,想来即便喊了,我也是没有法子自己一级级下来的。她说她不知道我在上面呆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上面看到了什么别样的风景。总之,左右邻居都来了,我也未曾察觉。大家商议着怎么解救并不知情的我。祖父买豆腐回来(他几乎每天都要去买豆腐的)看到这情景,搁下水淋淋的袋子,叮嘱旁人莫作声,便悄悄登上了竹梯,在我毫无防备之际抱了我下来。母亲为此挨了一顿训,祖父很少发脾气。这些都是母亲口述的,一遍遍,我竟觉得记忆里好像添上了,那天肯定是槐花开着,那顶端肯定有成群的蜜蜂,风肯定吹着我很舒服.......

我与同龄人相比,上学早了些,特别是待在幼儿园的时间更久一些。在三岁时,祖父便教识字,他是私塾里上的,教识字念书都是很有规矩。将一些简单易识的字用毛笔写在正度对开的红纸上,一遍遍指读。起早读,傍晚背,跟着书空。最后也不知道是会了多少个字,祖父说“可以送去上学了”,母亲便把我送进了幼儿园。幼儿园里也不学汉字,好不容易熬到大班学一些拼音,祖父犯难了,请邻居相教无果,牵着我去庄上寻人相授。后来怎么样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是一在老家翻到幼儿园时期一张纸页,我写的“t”,钩是左拐的。上足了三年幼儿园,可以步入小学了,祖父见我身形矮小、性格怯懦,又下“指令”:现在还不是上小学的时机,等再大一点上也不迟。于是,我幼儿园上的时间比大学都长。但也正由于推迟了这一年,我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在进入小学阶段后,性格变得活泼开朗,有了良好的基础也愈发自信。那时候自己并不会察觉到,但周围人的描述都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我和祖父也有菜园子,屋前屋后。用布满青苔的青砖堆砌一栏,再钉上一圈干芦苇,编上两圈稻草做的麻绳,这就是菜园子的界定。新锯好的芦苇,一节节,一样长短,一根根,整齐排列,最上头还有拉锯时的小刺。在我眼里,它们就是菜园的卫士,队列井然、不可侵犯。稻草编纂的麻绳将它们连接起来,筑成坚不可摧的“防护墙”。这就是我们的菜园子。园子里的品类很丰富,当季生长的蔬菜都是有的。祖父年迈,除了步行到庄上买豆腐哪里都不去,田间地头的活自然也是干不了,他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在菜园子和鸡鸭上。农村人是没有谁会买蔬菜吃的,当然现在不同了。从买秧苗回来插,到最后蔬菜们拼尽全力奉献再枯萎凋谢,祖父都要时时关注着。早起要去看它们是否受昨夜天气影响而损坏,中午要注意它们是否因缺水而干瘪,幼苗时要为它们搭架子,成熟时要帮它们铲野草......远远看过去,菜园子里的蔬菜倒和芦苇的队列差不多了,整齐划一、毫无杂物。我没有在菜园子里干过什么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事情,跟普通小孩一样,看到番茄稍微红了就迫不及待地摘了吃,看到黄瓜不再青绿了就拧下搓掉小疙瘩开始啃,也会帮忙锄草、绑竹架。小时候没有什么零嘴可以吃,菜园子里的果实就是我的零食,我盼着它们快点成熟、盼着它们多长一些,所以我一有时间看到祖父在菜园里忙就要跟着去的。唯独一次,因为贪食留下了一道疤。那疤痕到现在还在脚上,每每看到就会想起祖父那天的着急和懊恼。他嘱托我将一把新磨过的铁锹交于母亲,那时候母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祖父祖母只能做做家务,而祖母是个生性慵懒的人,祖父便将这件小事让我去做。我拿着岑光瓦亮的铁锹去田里找母亲。经过菜园子,注意到香瓜好像要熟了,便把手背到了身后想弯下腰来仔细瞧瞧。结果柄滑,没有握紧,直笔笔地落在了脚后跟上。新磨过的铁锹真如刀削,一块皮肉瞬间斩开。我只觉一阵疼痛,下意识以为被蛇咬到,低下头发现血流汩汩,惊得大呼。祖父赶来,从未见过的慌张神色,急得不知道该让我怎么做,匆匆返回屋内找来毛巾让我捂住,又急呼祖母去寻我母亲回来带我就医。祖母因为动作缓迟,被骂得极惨。那次之后,祖父再也不让我碰这些“利器”,哪怕是帮他整理菜园子也不允锄草了。

家里许多人因为我被祖父训斥过,而我记忆里被他训斥的仅有一回。那一回我把一只奶猫扔到同伴身上,让猫为求生而用爪子抓住同伴的衣服,这样一方在惊恐之中想抓牢对方,一方又在恐惧之中想甩开对方。我认为这画面颇为有趣。祖父拉下脸,严厉警告不许再以捉弄他人为乐。那一次的训斥,我从没有忘记。

我的童年时光除了母亲陪伴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和祖父一起。他给我扎辫子,他送我去上学,他给我买文具,他给我的饭粥里拌猪油,他给我做饭托人送到学校 ......

我坐在他的腿上看他喝一小盅酒,我趴在他的背上越过泥泞的小路,我告诉他将来我会孝敬他的.......可是没有等到他期待的我成为会计或者老师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他不会再因为看到我的成绩而嘴角漏笑了,不会再因为我胆小懦弱而去教室外偷偷看着了,不会........十年了,他都在那里,只有等着我去看他。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话,一些不得不表达的爱,不得不经历的告别,它们是生命中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把这些看得很壮烈。在遗憾、追悔之中,也期待这样的壮烈之感能时刻提醒我要珍惜眼前人,珍惜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的当下的每一刻。只要有机会、来得及,就不要只是及时行乐,还要及时诉爱、及时珍惜。毕竟,我们与所爱、所牵挂、所依赖的人,总会分开的。

2018.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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