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鳄二
文/时乙戌
1.
蛤蟆头领已经醉了。
他把脚下的鞋拿到耳边,不断地滑动鞋底,试图解锁。一旁的蝙蝠头领不断地骂着家里婆娘要买席梦思,老子蝙蝠买什么席梦思。
我醉眼迷离,努力的把毛豆壳合二为一,对着新来的小弟循循善诱。
“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有个好身体,不能熬夜,要好好锻炼,这样巡山的时候才有力气。”
这只小蟾蜍捧着酒瓶对我谄媚地笑。
我抓了把枸杞泡在杯子里,碰杯呡了一口,看着他毕恭毕敬地仰头吹瓶,我转过身来对着山口放水。
顺风。
湿了新鞋。
2.
我知道,我活的世界,是个童话世界。
在这一集进度条走完六分之一后,蛤蟆头领要对大王说,这大娃有顶天立地之能;二娃千里眼顺风耳更是了不得;三娃刀枪不入;更别提四、五娃,能让大王你冰火两重天。
然后我开了一番嘴炮,插了一身flag,要为大王抓来葫芦娃,练成七星丹,要为大王的姐姐报仇。
那一集我就被踹下山了两次。
在这个1990年上映的动画片里,我的设定是个坏蛋。
在儿童的世界里善恶往往更加简单粗暴,长得好看的是王子,长得丑的就是妖怪,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好看的终将战胜丑的,所以像我这样嘴巴大牙齿尖的,更加十恶不赦了。
我没有机会说什么“我抽烟,我喝酒,我嘴巴大,但我是个好妖精”,我也没法解释我吃人肉过敏,我手里拿着的斧子,是为了劈开木材吃里面木虫的。当我看见这个动画片中就连木虫都画的大眼睛十分可爱时,我就知道全他妈完了,我这坏人当定了。
好事的到来往往含羞带臊,坏事的到来总是没皮没脸。坚定了做坏蛋的决心后,我就投奔了大王,做了大王帐下的急先锋。
急先锋,妖务员待遇,三险一金,山上分配宿舍,劳保是蛇皮手套,福利还有大王每周一的训话,大王会让我领着小的们一块儿做操。
“谁牛逼啊谁牛逼?我牛逼啊我牛逼,加油加油加油!”
大王会在晨光熹微中,盘上巍峨的山岩,她也是第一次做坏蛋,她摇晃着尾巴,红着脸对大家说:“诶诸位,以后就要好好努力啦!”说完很日剧的鞠了个躬,对我眨了眨眼。
“想必鳄鱼君也是这样想的吧。”
哎我操,我恋爱了。
3.
在缓冲下一集的时候,我问大王,你真的有那么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大王白了我一眼,尖尖的下巴划过胸口,沁出点点血珠,她说你傻啊,哪有续集女主角跟原女主角关系好的。
那你图什么啊。
大王青色的身躯很长,她看着我------
长生。
大王说的这两个字没头没脑,她拔了头上的簪子,簪子由着她心意向天上长,长了九丈便到了天顶端,她放平,簪子涨了十六丈,就到了地的尽头。
“你看,这是我们所在的世界。”
她收起了簪子,插回头上,她笑了笑,其实她不画那么长的眼线也好看。
“我听说七个葫芦娃,练成了七星丹,吃了就能长生不老。我长生不老后,想看看这16:9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听说有全无妖魔,三个国家并争的世界;我听说也有忍者们互相争斗的世界;还有那世界,全是大海,贼不是反派,也能成了主角。”
她吐了吐舌头,摸了摸我光滑的鳞片,倏然发亮的眼睛渐渐黯淡了下去。
“我想看看那样的世界。”
“你只是个配角,不懂的。”
4.
“都他娘的有什么妖法教辅书籍,全他妈给我摆上来。”
我踹开了妖法商店的大门,店中的树妖和冰妖被我王霸之气所震慑,看着我瑟瑟发抖。
我是个配角,我不懂长生是他娘的啥,我也不懂啥叫贼能当主角的世界,但是我知道大王要长生,那我就变强,给她个长生。
店主是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他上下打量了我,笑着说。
“滚。”
我看着那些教辅书籍,《天蚕变三十六天速成》,《六周学会佛怒火莲》,还有《五年天雷三年修仙》,所有的书都放射着金灿灿的光芒,那一串串儿零像是一个个镁光灯,映衬着我可笑的盔甲。“鸭舌帽”继续翻看着教辅书,翘着二郎腿嘿嘿冷笑。
自惭形秽的、月薪三千的我最后目光投到了一本破旧的教辅书上,封面用圆珠笔潦草的写上了《少儿变妖魔》。我触摸到书的那一刻,感觉到“鸭舌帽”的目光如同重锤一般打向我的后背,在我举起书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它的价格只有一个数字“一”。
“为什么这本儿这么便宜?”
“鸭舌帽”低着头翻着书,“一般功法都是越快学会越好,这本书却要一万年,自然卖不出去了。”
“哪他妈能有人活一万年。”
“鸭舌帽”哼了一声。
“不买就别碰。”
我刚刚打算掏出一块钱给他,却见他从我胸口一拂,继续打开书看了起来。
5.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一”是什么。
那时候我已是鼎鼎有名的魔头,失去那一颗真心实在太久。
6.
我回来的时候正是大娃拜山的时候,他浓眉大眼一巴掌护心毛,蛤蟆头领被他攥出团粉来,蜈蚣头领被他泡了酒。他一抬头就顶天高,跺跺脚地也三颤。
有点儿屌。
这一集剧情太野,反派人物尚未来得及为非作歹就被正义的铁拳锤的稀烂。女王大人一挥手,我们虚张声势地发起无谓的冲锋,他拍拍手,左边碾死三千,右边拍手两万,我们这群小妖精成了他指尖的一点儿朱砂,他笑着把山峦推倒,把湖海抹平,三步两步就到了女王大人的面前。
我看了看背后抿着嘴的她,蹦着高儿的冲到他面前,他大脚趾一曲,就把我踢下山,滚得很远。
大王挥舞着宝剑向他砍去,被他揪住尾巴抡了个空。她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在石头上留下道道血迹。我红着眼睛拎起斧子跑上山,对着巨大的大娃无畏地劈砍,他再一拂手,我便如同秋天的落叶,落下山崖。
我再上,他再拂。我再上,他再。
我如同一只苍蝇,每次嗡嗡都会让他恼上一刻,这一刻就是她的喘息之机。
我不相信这一集就上演邪不胜正的戏码,我不相信我的女王就这样死在他的手中,我不相信。
大娃哈哈大笑,捏住她的喉咙,咯咯作响。
7.
“你这儿,都他妈有什么宝贝?”
这集结束了,我再次踹开妖法商店的大门,“鸭舌帽”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回来,哼着歌擦拭着手中的一柄朽木,朽木与黑漆漆的铁管固定在一处。
“有八千年寒冰做的剑,有一万年陨铁做的刀,还有...”
“说我他妈买得起的!我忙着救人呢没心思听你抖机灵!”
“鸭舌帽”撇了撇嘴,“你个穷鬼买得起什么啊。”
他轻蔑地扫视着我的皮囊,突然他愣了神,看着我的鳞片啧啧称奇,“我从没见过保存得这么好的鳄鱼皮...”
我抚摸着我的鳞片,想起了她倒在石头上的惨状,鼻头一酸,我顺着胳膊皮囊的下沿整张撕下,带着热腾腾的气息和血渍,“鸭舌帽”捧着皮囊不住夸奖我的果断。
“真不愧是妖精的皮,可以做上等的包了。”
他将手上的朽木再次递过来,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我看着黑黝黝的铁管不知怎么使用,他手指在嘴唇比划了个嘘,然后笑吟吟地对我说道。
“我偷偷给你开个挂,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杆能够轻松干死大娃的神器,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
“哦,你也可以叫他,AK47。”
8.
“大娃。”
大娃坐在山上,好似一头巨大的野兽,揪住大王的尾巴,另一端揪住她的头,耐心地撕开她尾巴上的几道鳞片,要把她活活扒皮。我端着AK47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嘿嘿一笑,不急不急,扒完她的就扒你的。
“去你妈的。”
我搂动枪机,子弹劈头盖脸地打向这个动漫主角的头颅,漆黑的枪管喷射出淡蓝色的火焰,削开了大娃的狗头。他无头的身躯倒在地上还在抽搐,鲜血染红了大王的整个身躯。
我赢了。
我这个小反派,干死了这个动漫的主角。
我欣喜若狂地扶起大王,我从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光芒,那或许是仰慕,或许是钦佩,那一刻远比我简单的大脑复杂得多。我丑脸上露出狞笑,她收起法宝,看着满山的鲜血愣神。
“他们都死了。”
“有我呢。”
我摩挲着光秃秃的右臂,第一次感受到我距离大王的梦那么近。
“我们两个就行,我要你长生,去见我未见过的世界。”
9.
随后的故事简单了起来。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有多可怕,以往要掉钱眼,吹阴风,穿小鞋,大锅饭,泼脏水,抓尾巴,内部腐蚀才能解决掉的对手,如今都倒在了我的AK47,RPG,火焰喷射器下。我肆意地收割着主角的生命,我赤裸着身体,血肉模糊地挡在大王的面前。
那天她开酒宴,原本动画中群魔乱舞的场面变得冷清至极,我把七个葫芦娃的尸体装进炼丹炉中,大王端起酒杯,烛影摇摇,她与我对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醉的样子,她酡红的脸份外可爱,炉下火苗正青,稳稳地燃烧着,酒杯中装了冰糖,晃荡一下,全是梦想的声音。
“鳄鱼!”
我痴痴地应,将酒杯与她对碰,她笑着说道。
“我们赢了。”
她一句话让我双眼朦胧,我踉跄起身,血肉模糊的两臂不知何时开始长出鳞片,我背诵着那本破旧书中的诗句,什么“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什么“结发受长生”,什么“炼化九道,还形太真”,我庆幸她可以长生,去见那些我见不到的世界。
“鳄鱼!”
我回过头,她碰了我的杯,我愣着神,看着欲言又止的她,酒劲像炮仗一样欢腾地打向头顶,轰碎我所有的理智。
“我喜欢...”
“七星丹只有一个。”
我笑容僵死在脸上,咽下酒连忙挥手,我满眼泪水嘀嗒个不停。
“没事儿我知道,我不想要长生,活那么久干嘛,嗨你看我这哭呐?鳄鱼的眼泪听说过没有?都是假的!我们最虚情假意了,我们都是假的。”
“鳄鱼!”
炉火正青,马上就开炉了。
她仰头喝尽,我头重脚轻。
她藏在我杯里的毒药开始见效,她开始抽泣,毒药上头,我嘴唇都麻木的说不得话,我挥舞着手,我想说没关系,嗨真没关系,咱俩谁跟谁,我不图你的长生,我就是为你好。
她哭泣着砍下了我一只手。
我踉跄的丑态像是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模样,我动作走形,我想抱抱她,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想用力些。她擦干眼泪,将宝剑从我肋骨下端插了进来,然后把我推下悬崖。
“对不起”
炉盖被冲天火光顶开,葫芦小金刚踩着烈焰诞生。
目光如龙。
10.
我再一次被打下山崖。
我知道到了动画结尾的时候了,风吹拂着路上的野花,阳光洒在鳞片上暖洋洋的,鸟儿传递着邪不胜正的喜悦,我的心上人被葫芦小金刚掏空了胸膛。
我看着山风吹过山岗,血沫从我嘴角涌出,我知道终于到了戏份杀青的时候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大王就这样被挖了心,小金刚狼吞虎咽她心脏的模样,更像妖魔吧。
她该多疼啊。
突然世界凭空多了两根竖线,随后变成了硕大的三角。卖给我《少儿变妖魔》的“鸭舌帽”撕开这个16:9世界的幕布,冲着黑暗中淅淅沥沥地尿了泡尿,他在暂停键上擦了擦手,对我伸出了依然潮湿的手,一脸烂笑。
11.
“你好,我叫命运。”
12.
“我就是命运,就是安排你跟那位生离死别的。”
“鸭舌帽”看着我空荡荡的袖管,握手显得滑稽,他嘻嘻地笑,坐在我身边嗑起了瓜子。
“我写过很多个剧本,什么有国难投的,什么杀妻灭子的,什么背信弃义的,什么一夜暴富的,我都写过。”
“我写好了剧本,演员就会演得特别认真,我就会走进他们当中,听听他们怎么骂我,他们骂这狗日的命运啊!我会想笑,嗨,你说这不巧了吗,他们谁知道经过他们身边的一个戴鸭舌帽的,就是命运本身呢。”
命运掏出了我心口的那本《少儿成妖魔》,噗噗地吐瓜子皮,一拍大腿惊叹。
“嗨,我岁数大了,这不是你一生的剧本吗?我手误把这都给你了,你看看,你不是知道她要害你吗?你还敢喝那毒酒。”
命运惋惜地把我一生的剧本当做扇子扇动,“没用的,我写得明明白白的,她不爱你,她就是想长生,然后去我别的剧本里。”
我喉咙咯咯作响,命运突然站起身来,盯着我的眼睛,眼中充满了玩味。
“跟你玩儿个游戏吧,我们赌一局。”
“从这儿。”
他指了指天上的暂停键,脚下生出了进度条,随着他往前走,我眼前的一幕幕不断倒退,我长出四肢,回到了我和大王饮宴的桌上。
“到这儿。”
“就她死前的这一瞬间,我让你重复一万年,去救她。”
命运看着我的心口。
“你能赢吗。”
13.
“鳄鱼!”
“鳄鱼!”
“鳄鱼!”
......
我拖延过,等小金刚出世,还来不及开枪,就被他跺碎了脑袋。
我对着炼丹炉一梭子子弹,或是一发RPG,她先暴起跟我同归于尽。
我撕下双腿的皮肉,换来筋斗云带她远走,可这16:9的世界,我又能去哪儿呢。
我重活了一万年。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了一万年。
好痛啊。
14.
“最后一次。”
命运笑嘻嘻地看着我,他用一万年变做囚笼,就把我困住了一万年。
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仅仅心口留了一块,我筋疲力尽,目如死灰地看着我最后一片赌注,开始向命运妥协。
我从来没有恨过她。
“后悔吗。”
“我最后一片皮囊了,给我换最牛逼的武器吧。”
“放弃吧,我让你长生。”
“去你妈的,快点儿。”
命运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对视,他或许看到了一团奄奄一息的火,依旧还冒着烟。
“那你撕下这块皮,你就是天下最强的妖魔了。”
我喜极而泣,急慌慌的要撕下这块皮肤,他突然一顿。
“撕下了你就记不得她了。”
“妖魔是没有心的。”
15.
命运笑嘻嘻地看着我。
“上次我在个洞里,也跟个年轻人赌了一次,洞里我给他留了根动了凡心就会死的金箍,还留了根扫荡天下妖魔的铁棒,我说,成佛吧,就能救你的那位仙子。”
“现在我跟你赌一次,你是做个带着对她所有念想苟活一生的鳄鱼,还是做个举世无双焚天煮海,失了心的妖魔。”
“你的赌注,就是一颗真心。”
16.
“鳄鱼!”
炉子烧的正好,散发着撩人的香气,大王歪着脑袋,看着我浑身鲜红滴血的肌肤,高高的举起酒杯。
“等一下,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她迷离着醉眼,看着手下的妖精发着神经。
你可能不知道,在之前的一万年里,我救过你不知道多少次,每一次都匆匆忙忙,我想要让你活下来。
我想过你长生后的日子,我要跟你好好过日子,走遍天南海北,不再是这个世界,什么《三国》的,什么《水浒》的,你想去的,我们都去,我陪你。
我想跟你天长地久。
我很怕痛,我也很怕死,我一身皮扒干净了也没有办法,我救不了你啊。
我救不了你。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跟你没法在一起了,我只有与你一瞬间的缘分,我不敢问你喜不喜欢我,我知道你会骗我,我不想听假话。我就装作这一刻我们是夫妻,成吗。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不是我争来的,都是我偷来的。
17.
我爱你。
18.
我撕开心口的皮囊,
妖气冲天而起。
19.
午后,昏黄的网吧内,电扇无力地旋转着,带着鸭舌帽的网管骂骂咧咧地走到电脑旁,上一个顾客走了还不关电脑,电脑播放着诡异的动画片。
明明前半段是葫芦娃,后半段就特么卡带了一样,来回重播着小金刚怎么杀蛇妖的,倒是其中的小鳄鱼每次死的花样都不一样。
网管也不恼,耐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手把件,是个晶莹剔透的心,扑通扑通的还在跳。
小孩儿溜进网吧里偷了块儿糖,网管呵呵笑,用蒲扇扇了扇,看着视频中的鳄鱼一下撕开了小金刚,又拧下他的筋骨,做了精美的囚笼,锁住了一条蛇精。
“他要让她陪他一万年。”
“鸭舌帽”对着屏幕外的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