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6年秋。
北风萧瑟,草木摇落。
在荒凉落寞的西域北道上,一支部队正在紧张地行军,他们将要千里奔袭。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居住在康居国的郅支单于。与此同时,另一支部队也正在翻越葱岭,他们将经由大宛向康居进军。
这次进军的主帅,是西域都护甘延寿,他的副手名叫陈汤。
甘延寿,字君况,北地郁郅人。年轻时期因为擅长骑射被选为羽林。此人武艺高强,尤其轻功了得,曾经一跃而过亭楼。后来一步步从郎官升任辽东太守。他能力超群,深得车骑将军许嘉的赞赏,许嘉推荐他为西域都护。
陈汤,字子公,山阳瑕丘人,跟汉初赵王张耳的嬖臣申阳是乡党。此人与战国时期的名将吴起非常相似,能力出众,道德低劣,行为为众人所不齿。他出身贫寒,却不懂节衣缩食,只好四处借债,又没有能力偿还,结果债台高筑,在当地的名声很差。后来他跑到长安找机会,得了个太官献食丞。陈汤跟富平侯张勃关系好,张勃对陈汤的能力非常赞赏。初元二年,朝廷下诏求贤,张勃推荐陈汤。陈汤升官的机会来了,但不幸的是他父亲也于这个时候去世了。按照礼制,亲死,则子孙必须守孝三年,在这三年里不能出仕。陈汤等了多年,终于等到机会,他舍不得放弃,于是不肯回家奔丧,被弹劾下狱。出狱后,他被推荐为郎官。
眼看在朝廷没有升迁的机会,他这个性格,也不适合留在京城,于是张汤多次上书,请求出使外国。当甘延寿被任命为西域都护的时候,陈汤被任命为副都护。
西域都护的职责,主要在安抚、协调西域诸国,同时监督匈奴。当甘延寿跟陈汤出西域的时候,匈奴早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匈奴是一个很强悍的民族,到汉朝的时候,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秦末汉初是匈奴的鼎盛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冒顿单于曾经率领三十万骑兵,将汉高祖围困在平城七天七夜,汉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从那里回来后都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流泪吟唱: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
冒顿单于用兵之后,匈奴从此再没有过这么大的军事动作。一方面,匈奴在之后的近百年里,多次遭受天灾,损失极大,另一方面,从武帝开始,大汉王朝加强了对匈奴的征讨,三十多年里,匈奴连连败北,丧失了大片赖以生存的土地,躲避大漠以北的荒漠之地,发展受到极大限制,而且西域诸国也归顺大汉,跟着汉军一起夹击匈奴,相当于剁去了匈奴的臂膀,这又给匈奴带来很大打击。诸多因素的结合,使得匈奴在西汉中期之后逐渐衰败。
当然,匈奴的衰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匈奴的分裂。任何时候,只要民众能够团结,即使面临再大的困难,也能熬过去,只要有机会,总能迎来新的发展机遇。但内部的分裂却足以摧毁任何强大的部落。
匈奴是一个奇怪的民族,强悍,团结,存在的上千年里,虽然有过争斗,但都很快平息,基本上并没有伤及根基。
汉宣帝时期,虚闾权渠单于去世,匈奴开始陷入内乱,这大概跟中原文化的渗透和汉人的加入有关,汉人带去了先进的文化,也带去了争权夺利的思想。
因为内部的种种矛盾,在十年时间里,有八人立为单于,出现了八单于争立的局面,这些单于,有的是先单于的子弟,有的是匈奴中的贵族,各自拥兵数万,相互残杀,匈奴部落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经过数年的混乱,八单于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呼韩邪单于,他是虚闾权渠单于之子,另一个是郅支单于,他也是虚闾权渠单于之子,呼韩邪单于的哥哥。
郅支单于在匈奴历史上的威名仅次于冒顿单于,他勇猛,好征伐,击败了瑞振单于,又击败了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在兵败之后,接受属下的建议,归顺了大汉。他在汉人中知名度很高,也因为投降,间接地促进了统一而名垂青史。但他的个人威名远不及兄长郅支单于。
呼韩邪单于归顺后,大汉给予了他丰厚的赏赐,地位也在诸侯王之上,前后给粮食三万多斛,让他居住在光禄塞下。第二年,呼韩邪单于又一次来到朝廷朝拜,朝廷再次给他丰厚的赏赐。
当呼韩邪单于派儿子来到汉朝廷时,郅支单于也将儿子送到朝廷,派使奉献,但朝廷对呼韩邪单于的待遇要高于郅支单于。朝廷的偏心引起了郅支单于的不满。他先后击败乌孙,攻破乌揭、坚昆、丁令以自强,又上书要求朝廷将儿子送回来。
元帝跟大臣们商量之后,派谷吉送郅支单于的儿子回去。郅支单于怒气难解,一气之下杀死了谷吉。他担心汉军来攻,又听说呼韩邪单于在朝廷的帮助下已经度过难关,现在发展得强大起来,担心呼韩邪单于也来攻打,于是打算找个退路,正巧康居多次被乌孙攻打,康居王邀请郅支单于前去相助,于是郅支单于离开匈奴,前往康居。
谷吉被杀的消息传回来,朝野震怒,对郅支单于的暴行无不愤慨。但郅支单于已远遁康居,相隔万里之遥,即使派兵征讨,既无良将,也无良策,事情就这样暂时被无奈地搁置起来。朝廷前后三次派人到康居找郅支单于,要求归还谷吉等人的尸体,郅支单于困辱使者,还给朝廷上书,自称困厄,想要归顺朝廷。他的言行让朝廷更加恼火。
甘延寿跟陈汤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到西域的。
两人来到西域后,对郅支单于的动静做了详细了解。他们知道,此时康居王已经将女儿嫁给郅支单于,而郅支单于也多次借助康居兵,击败乌孙,深入赤谷城,杀掠百姓,抢劫钱粮,又派人谴责阖苏、大宛诸国,这些邦国惮于单于威名,只好遣使奉献。郅支单于又强行征用康居人,每天五百人,给自己修筑单于城,用了两年时间才筑好,如今他就住在单于城。
在弄清楚这些情况之后,陈汤跟甘延寿开始筹谋。他们担心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西域诸城邦迟早被郅支单于全部拉过去,那样他们的处境就危险了。所以,一定要征讨,而且越早越好,早,那么郅支单于的实力尚不会大增,迟,则他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发展自己。
在这一点上,两人取得了一致,分歧只在于,甘延寿认为此事应该上报朝廷批准,而陈汤认为事不宜迟,马上就做,要搞突袭就要兵贵神速,上报朝廷耽搁时间,而且公卿大臣未必会同意。但甘延寿不同意陈汤的想法。
就在这个时候,甘延寿生病了,他整日躺在内宅,卧床不起。这一天突然有人来报,说副都护陈汤已经下令征调城邦小国的军队,并且将驻扎在车世国的戊己校尉率领的屯田将士也调拨过来,看样子是有动作。甘延寿大吃一惊,马上抱病去找陈汤,打算阻止他。
陈汤早就等待这一天了,他这个人做事,只想把事做成,从不讲究方式。当甘延寿前来阻拦的时候,陈汤大怒,拔出佩剑大声喝道:“大军已经集结,你这个臭小子想要坏我们的事儿吗?”甘延寿见他满脸怒气,只好作罢。
陈汤开始按计划行事,一方面,他将部队分成两路,一路由西域南道诸城邦组成,翻越葱岭直指大宛,另一路由北道沿途邦国以及汉军组成,由他跟甘延寿亲自率领,从温宿国出发,从北道进入赤谷城,取道乌孙,进入康居。汉胡联军由汉军和十五个西域邦国组成,共计四万多人。
从温宿国到康居,有三千多里的路程。一路商旅不行,人迹罕至。汉胡联军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前进着。到赤谷城的时候,正好碰上康居副王率领几千骑兵从东边攻打赤谷城,斩杀了乌孙上千人,抢掠牛羊畜生无数。康居军队接触到了汉军的后军,他们抢劫了汉军的辎重。陈汤命令西域兵出击,击败康居军,斩杀四百六十人,夺回了他们抢劫乌孙的人畜。陈汤将百姓还给乌孙,将夺回来的畜生收入军队作为兵食。
联军进入康居国界,康居贵人屠墨经汉军内线引荐,与甘延寿、陈汤见面。甘、陈表明大军来意,跟屠墨歃盟。联军继续前进,在距离单于城六十里的地方驻扎下来。这个时候汉军抓获了康居贵人贝色子作为向导,贝色子是屠墨的舅舅,他也早就对郅支单于地残暴不满了,他告诉汉军,郅支单于在康居不得民心,曾经杀死了数百康居人,将他们肢解,扔进河流,甚至不把康居王放在眼里,康居王的女贵人也惨遭他杀害。康居王对他是束手无策。
大军休息一夜,第二天继续前进,在距离单于城不到三十里的地方驻扎。郅支单于已经得知汉军到来,派人来问:“汉军为什么到这里来?”
陈汤甘延寿说:“单于不是曾经上书朝廷,说在这里困厄,想要归顺朝廷吗?天子同情单于,特意派大军来接。害怕吓着您的家人,所以不敢到城下。”当初郅支单于戏弄朝廷的话,如今成了汉军的借口。使者几番往来,甘延寿陈汤开始变脸色了:“我们是为了单于才万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到现在也没见一个名王大人来商量,单于就是这么待客的吗?汉军远来,人困马乏,粮草缺乏,可能都支持不回去了,单于赶紧派人来商量事儿。”郅支单于当初怎么嘲笑戏弄朝廷,现在他们就怎么还回去。
天亮后,联军继续前进,度过都赖水,在距离城三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从这里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城上的情况。只见单于城上竖着五彩旗帜,几百个人披甲站在城头,城下上百骑兵来回奔驰,上百步兵排列在城门两边。
匈奴兵非常狂妄,个个大喊着:“过来打啊!”他们的确是太狂妄了,不知道攻城是汉军的强项,而平原野战才是他们的强项。匈奴城外骑兵向汉军营寨冲刺,汉军弓弩手严阵以待,匈奴骑兵这才退去。汉军乘势射击,城外的匈奴步兵骑兵都收缩回城,将大门紧闭。汉军击鼓,大军逼近城,将城四面包围起来,一场激烈地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其实在汉军到来之前,郅支单于就得到消息了,他已经逃出单于城,但他听说康居人怨恨他,已经做了汉军的内应,而周边乌孙等国也都发兵助汉。天下之大,竟然无他容身之处了。他叹息一声,又回到城中,打算坚守。在他看来,汉军远道而来,必不能打持久战,只要自己能坚持下去,战局或许可以扭转。但他却没想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各国都已经助汉,他和他区区千余人,何能坚持?
汉军开始发动进攻了。甘延寿陈汤命令军士结阵,前部持盾牌防御,后部挽弓弩射击。这种阵法,充分地发挥了汉军的优势,扬长避短,之前李陵在对阵匈奴军的时候就采用过,给了匈奴极大的打击。
汉军箭密如雨,飞向单于城头。城头人无法抵挡,纷纷逃下城去。单于城分三部分,外部是木城,中部是土城,内部是单于的营房。匈奴军凭借木城的屏障,向外射箭。汉军一时无法靠近。但木城并没能阻止汉军的进攻步伐。陈汤熟读兵书,《孙子兵法》中专列一章讲火攻,他岂能不知如何破解!木城尽是木料,最适合火攻。当初单于在修筑木城的时候,大概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于是汉军取来柴火烧城,一时间大火熊熊,弓箭乱飞。
夜幕降临,战斗却还在继续。汉军将单于城围得如铁通一般。数百匈奴骑兵趁着夜色强行冲击,又被射了回去。现在他们已经成了汉军的猎物,没有逃脱的可能了。匈奴兵继续负隅顽抗。单于跟他的十几个夫人身披战甲,站在城头射击。在最危急的时刻,血性十足的匈奴人又一次展现出了他们的强悍和勇猛,在这一刻,所有的匈奴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成为战士。夫人们都被射死了,单于也被射中鼻子,他只好下了土城,回到营中。夜半时分,汉军终于突破木城,匈奴兵退入土城中,登上城头狂呼起来。萧索的秋夜,惨烈的战况,虽然匈奴人用狂喊来表达他们的不屈,但这声音听起来却异常悲壮。此时一万多康居兵分为十余处,在汉军之后也大喊起来,跟匈奴兵遥相呼应,但他们却始终不敢进攻汉军。
天明时分,四面燃起了熊熊大火,场面一片混乱。汉军趁机擂鼓呐喊,声震天地。康居兵吓得连忙退却。汉军攻入土城中,继续缩小包围圈。大势已去的单于率领百余人躲入营寨,汉军又一次放起大火,士兵们争先恐后,涌入营寨中。雄霸一时的郅支单于被斩杀,军侯假丞杜勋割下了单于的首级。征讨终于胜利结束。
这一战,共斩杀匈奴兵五百一十人,俘虏一百四十五人,另有上千人投降。这就是郅支单于最后的家底,他也就是凭借这些威震西域。甘延寿和陈汤将这些俘虏分给十五个城邦小国。
万里征讨胜利地结束了,让大汉朝野如鲠在喉的郅支单于被斩杀了,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一场新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甘延寿陈汤没有上报朝廷,就擅自调发军队,这违背了朝廷的规定。事后两人马上派人将单于的首级送回长安,向朝廷禀奏此事:“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籓,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该如何处置两人?是赏是罚?如何处理郅支单于的首级?这个问题在朝廷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寿对两人的擅自行动非常生气,而当时深受元帝宠信的中书令石显也跟甘延寿有过节。之前他曾经想把姐姐嫁给甘延寿,但是甘延寿推辞了。朝廷中,论罪的声音渐渐占了上风。汉军凯旋归来时,司隶校尉堵在路上,将很多将士抓起来,调查陈汤贪污俘获之事。
陈汤的确素来贪婪,屡犯罪行,他只好上书,替自己辩解:“臣与吏士共诛郅支单于,幸得禽灭,万里振旅,宜有使者迎劳道路。今司隶反逆收系按验,是为郅支报仇也!”元帝看到奏折之后,方才下令放了将士,派人犒赏军队。
元帝很赞赏甘延寿陈汤的行为,让公卿们讨论该如何封赏。但丞相、中书令等重要人物从中阻挠,事情就这样拖了很久。后来经过刘向的说情,元帝才下诏,赦免两人的罪行,封甘延寿千户,匡衡、石显反对,改封为义成侯,官拜长水校尉,陈汤赐爵关内侯,官拜射声校尉。
甘延寿陈汤二人生不逢时,如果在武帝时期,或者昭帝时期,他们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下场。正如刘向所言,“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这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虽斩宛王毋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犹皆裂土受爵”,甘延寿陈汤二人却“大功未著,小恶数布”,令人闻之酸鼻。
甘延寿后来升任城门校尉、护军校尉,他去世得早,还算是个好下场,而不幸活得久的陈汤却屡罹祸难,他一次次被秋后算账,一次次被贬黜、发配。可怜他在征讨郅支单于时遭受风寒,两只胳膊严重冻伤,不能屈伸,他就这样拖着伤病的身体,被流放着。后来大将军王凤辅政,他才得以过上安稳的日子。
陈汤的际遇充满悲剧,但他万里征伐,尤其他那句“敢犯强汉,虽远必诛”的誓言,却永久地镌刻在中华民族的骨髓里,成为这个民族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