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被高估的冒险家陈汤
汉将陈汤以一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在互联网时代又好好地火了一把。实际上,古来的史家对这位老兄并不十分感冒,能获得编史资格的人,大多系当时德望极高的文人,这些文人们对穷兵黩武之事历来持批判态度,陈汤并不受他们喜爱。直到二十一世纪初一群好事的军迷们在《汉书》中发现一段疑似古罗马步兵方阵战术的记载,才使陈汤渐渐火了起来。不过,当时热议中心并非他那句名言,而是一场关于罗马军团遭遇汉军的猜想。这场火爆的“关公战秦琼”式猜想中,陈汤的名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渐渐传开。
要述说陈汤之事,先要回顾一番汉、匈之间纠葛。匈奴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控制着今天的内、外蒙古和中亚,其历史上最出色的单于冒顿(音莫度),使匈奴各部结成一个紧密的联盟,并设置左右二部,左贤王控制东半部,右贤王则控制西半部,单于自己居中,一年一度召集各部首领前来会晤。冒顿的时代和汉朝开国基本同步,西汉初期,匈奴对中国处于非常强势的地位。尽管汉武帝时期倾举国之力主动出击,对匈奴取得了几场会战的胜利,使边境获得了几十年的安宁。但汉朝也元气大损,从此走向衰落,再也无力组织大规模主动出击的军事行动。而匈奴经历了数十年休整,又重新对汉朝形成了压制态势。不过,这种力量和声势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他们被内部的分裂严重地损耗掉了。
早期匈奴的优势,不仅因为新生汉朝的贫弱和不安,也因为同时期匈奴幸运地连续出现了几位出色的单于,使其内部能保持长期的团结与统一。到了陈汤的时代,五个互不买账的匈奴首领自封单于,相互攻伐吞并,直到剩下呼韩邪与致支二人。呼韩邪也逐渐招架不住致支的攻击,决定向汉朝投降。把匈奴挡在长城以北,是汉朝多年以来的一个战略底线,但朝廷经过激烈地辩论后,还是决定将呼韩邪部迁入长城以内,试图先将其稳住然后通过与汉人杂居,使其逐渐汉化,同时也可以作为抵御致支的屏障。为收买、笼络呼韩邪,西汉第一次赏赐就花了超过10亿钱的各类物资和现钱,后来又给过他十几次,一次比一次多,并将长城内的大片国土划给他们,成立一个在自己国境内处于半独立状态的国中之国。史称“南匈奴”。而致支部,则趁势控制了整个塞外,被称为“北匈奴”。数百年后的历史证明,这个战略彻底以失败告终,因为赏赐仅惠及单于本人和他的少数亲信,普通匈奴人并未从中获利,他们背井离乡来到中国却无甚获益,对中国的好感度极低,其中酝酿的祸端在数百年后引发了生灵涂炭的战乱,不过那是另一个历史话题了。
在班固笔下,陈汤并不是一个多么令他赏识的形象,他处于西汉接近灭亡的时代,山阳瑕丘人(今天山东兖州北部),家贫,没节制地乞讨、借账,在当地名声很差。后来到长安去求官,几年后认识一个叫张勃的侯爷,很是赏识他,便推荐他当了秀才。西汉时期秀才、孝廉是民间推荐给朝廷的储备干部,需要在博士监学习儒家经典一段时间后再派与官职。等着朝廷派官期间,陈汤他爹死了,而他却不回去奔丧。这在当时是极大的不孝,陈汤被参了一本,连累举荐人张勃被削了食邑二百户,不知是凑巧还是被这件事气着,张勃不久就死了。陈汤自己也被捕下狱。后来又被荐为“郎”,一种比普通兵卒稍高的军阶,大约相当于现代的上等兵。
在长安的仕途看起来是结束了,他却远未死心,多次请求出使到外国,去闯荡一番功勋。使者是个非常危险的职业,被杀或者被囚的人,远远多于成功归国的。我们不知道陈汤如何从底层军士一步步爬将上来,那一定历经了无数出生入死的艰险。班固只用了“久之,迁西域副校尉”短短数字。这个职务名义上是西域都护府的次长,都护的副手,但主要职责是替朝廷监视和节制都护本人。因此在现实环境中,都护会将其派到某个具体的屯垦区去负责当地事务,令其远离自己。
陈汤来到西域时,汉朝势力在这一带的影响已经非常衰弱,百余年来苦心经营的西域亲汉战略,已经被匈奴重新夺走主导权。据记载,汉朝每年定例派给西域诸国超过7千万钱总价的各类物资,用于笼络他们。而戍防屯垦军的开销虽然无迹可考,但一定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武帝之后汉朝采取了一系列减轻税赋、废除盐铁专卖的政策,还利于民,试图扭转武帝时期国富民穷的状况,以缓和潜在的内部危机。但武帝时期留下的大量开销项目却难以裁撤,政府财政状况一天天地捉襟见肘。皇帝只有裁减自己的乐队、后宫、仪仗、祭祀,甚至到了裁无可裁的边缘,朝中出现关于撤出西域的议论声。
陈汤在西域的表现,“沉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他每到一处,都要登高远望,将当地地理状况了熟于胸。我们相信他属于一类极罕见的天才,脑子装有一部雷达定位系统,能把那些零星的目测地理状况拼接成一部完整地图册。现代著名的地理学家和探险家斯文.赫定便是这方面公认的天才。西域各国虽然喜爱汉家的金帛财物,但使他们站队的根本因素,还在于汉、匈双方的军事实力。多次在汉、匈之间反复的楼兰王,在被汉军俘虏后曾经说过:“小国委身于大国之间,除了反复摇摆别无求生之道。”金帛对各国的影响力非常有限,西域诸国大多已经投靠到北匈奴致支单于一边。
当时致支单于正坐镇康居(音渠)国,大概地理位置在今天哈萨克斯坦境内,这原本是臣属波斯的一个属国,在入侵下被迫改投匈奴。控制这个国家向南可以入侵波斯,向东可以征服西域,对匈奴具有非凡的战略意义。因此致支坐镇于此,试图建立永久的军事基地。但他并不懂怀柔政策,横征暴敛,康居人敢怒不敢言,国内分化成亲匈奴的一派和仇视匈奴的一派,显然,后一派非常不得意。致支此时还每年派出使者到汉朝来称臣,并遣子入质,向汉朝讨要与南匈奴同等规格的“赏赐”。这种做法以其说是臣服,更不如是讹诈,不答应他就兴兵犯境,汉朝对他的勒索软也不是,硬也不是,非常为难。他们答复致支说:“你必须象呼韩邪一样每年亲自来朝觐皇帝,才能得到同等的赏赐。”但也被迫给他大量的钱物满足他的胃口。
致支单于在康居的情报传到都护府,陈汤酝酿出一个解决朝廷心腹大患的大胆计划,他准备袭击远在康居的致支单于。要把匈奴势力从康居赶走,让这个国家倒向中国,切断匈奴与西域各国的联系,以使他们纷纷倒向中国一边。陈汤认为,汉军兵锋一致,单于逃走则威望扫地,无路可走;守则因为他们不通筑城之术,难以自保。一旦致支单于返回匈奴境内,就再难寻觅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当时西域都护府的基地在敦煌,三个最重要的屯垦区分别位于:今天内蒙最西部额济纳河畔的居延;新疆东部的哈密盆地;古罗布泊附近的楼兰一代。距离康居非常遥远,而能争取到的盟友只有乌孙一国。这个计划实在过于大胆,劳师袭远,胜算微茫。都护甘延寿不敢担责任,要请奏朝廷,但陈汤认为朝廷必然不许,而且奏章在路上来往反复,恐怕战机已经错过。甘延寿不敢私自出兵,便称病不起,想拖延了事,于是陈汤伪造朝廷诏书,集合屯垦军卒,准备出兵。甘延寿闻讯大惊,急忙从病床上爬起来去阻止,陈汤怒,按剑叱道:“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
他把顶头上司骂作“竖子”,冒险家气质表露无遗。甘延寿见状,陈汤真有可能会宰了自己,只好当了他的同谋。公元前36年,二人结集了各处屯垦军卒,外加乌孙友军共四万人(军队规模有可能过分地夸大了)。军队指挥权被陈汤牢牢攥在手里,甘延寿也乐得当个傀儡。
军队兵分两路向康居进发,路遇一些想要打劫汉军辎重后队的小规模战事,不表。进入康居境内后,令“军不得寇”。遇上亲匈奴派,就坚决逮捕;仇匈奴派,便尽力拉拢结盟。在一个仇匈派康居贵族的带领下,汉军来到了致支单于驻地附近。
致支单于大惊,问:“汉兵何来?”
先前致支单于向汉朝勒索财物时,曾上书称自己“困厄,欲归计强汉。”陈汤便用娴熟的外交辞令回答道:“单于上表称自己困厄,要归降汉朝,如今单于远离祖国,屈居康居,天子怜悯,所以派都护将军前来迎接单于妻子入朝觐见,因怕惊动左右,所以未敢至城下。”
致支哑巴吃黄连,无言以对。有使者在两军间往返传递消息,汉军又放出烟幕弹向单于讨要粮草:“我们为单于远来,为何失了主客之礼,不派高级官员来会晤?如今我们人畜将近断粮,怕是回不去了,请单于和大臣们审计。”
单于驻地的所谓“城”,系一座垒土高台,外面双层木栅栏围住。双方剑拔弩张,却都不愿先撕破脸皮。匈奴人见汉军口气示弱,便到汉军营外挑衅。派了一百多步兵,结“夹门鱼鳞陈(阵)”,在汉军营前“讲习用兵”,呼汉军:“斗来!”一百多骑兵想偷袭汉军营地,被汉军满弓相指,只好退后。
比武邀请是双方相互试探中的一步,看谁先动真格。这个“夹门鱼鳞陈”,便是军迷们口中所说“罗马步兵方阵”,还有好事者煞有其事编出故事:说是镇压斯巴达克斯起义的罗马将军克拉苏,远征安息(包括今天叙利亚以及伊拉克、土耳其的一部分)失败后,一群残部沦为了匈奴人的雇佣兵。这些罗马人后来被陈汤俘虏,被汉朝皇帝安置在甘肃永昌县一个叫“犁靬”的村子,而中国古迹中记载的“骊轩”,据说就是罗马,得名于罗马军团的名称“legion”。当然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杜撰,曾经红极网络,流传甚广,甚至这个村子的村民真的扮成古罗马士兵来招揽游客。
匈奴人的比武挑衅自食其果,汉军趁势出动,擂鼓进兵,四面围城。“卤楯为前,戟弩为后”,一边推进一边射击,到木栅栏外一把火烧了栅栏,向土城推进。康居人见状调转风头,派了一万多人前来助阵,分十几处守住匈奴人逃跑的路线。致支单于本已经逃走,手下又劝他说:“汉军远来,粮草供应必然不足,不能久攻。”致支于是又回来想要固守,结果被一箭射中鼻子,到了半夜他又想突围,被打退回来,单于的反复彻底乱了军心,会战持续了足足一天一夜,平明时分,土城内四面火起,汉兵“四面推卤楯”,涌入土城。致支单于死于混战,太子、妻子、部下高级首领皆遭斩首,共1518人,生擒145人,其余千余投降,并解救了两名受困的汉使。(一百多人的使团被杀剩他们两个。)
这场著名的矫诏擒王之战,历来不为史家们所推崇,最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陈汤本人贪财好货,班固在《汉书》中说他在战后大肆盘剥康居人,将大量本属康居人的财物据为己有。因此两千年来陈汤的功绩流传不广,直到互联网时代才被网友重新翻出来,使陈汤成为一代网红。在当时,朝廷对如何处置他们也非常为难,嘉奖也不是,治罪也不是。私造诏书是死罪,而立下不世之功又不能不赏。最后封了甘延寿义成侯、陈汤关内侯,这是汉代最小的两种侯,食邑各三百户。
后来,丞相奏称陈汤盗取康居财物,纵容部下掳掠。再加上陈汤曾上书奏称康居国世子并非国王之子,后来被查验出他是谎报,这位世子正是国王嫡亲王子。陈汤按律当斩,朝廷念其有功,只夺了他的爵位,贬入行伍,发配到敦煌充了个小卒。至于陈汤为什么要谎报,史书并无记载,后世猜测他收受了贿赂,除此之外很难有其它解释。朝廷关于陈汤的争论在一直未绝,有人认为他居功至伟,虽有过失但应网开一面,内留名将,外敌忌惮。有人则抓住他抢劫小国,收受贿赂谎报奏章诸事不放,后者更是杀头的罪过。到了晚年,皇帝还是开恩将他召回长安,并于公元前6年病故。
至于他的名言“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出自其击毙致支单于后给朝廷的奏疏,为自己伪造诏书辩护。这句话并非说给外国人听的威慑之语,而是说给朝廷大员们听的求告免罪之词,我们今天也不宜为之过于激动。
在陈汤死后二十多年,天下乱事四起,而北匈奴也因为陈汤所发动的“斩首行动”,内部四分五裂而无力趁乱南下侵陵。陈汤固然不是一位道德楷模,在士大夫们眼中,他甚至算得上一个败类,和后世德才兼备的李靖、苏定方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在两汉时期,戍边军官出于贪婪自私,肆意欺压境内外异族,是造成异族离心反叛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在班超、班彪父子等人的奏章中,时常见到用痛心疾首措辞写就的此类报告。戍边军官中,十个有九个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贪得无厌的恶棍。但仅就陈汤本人而言,他仍不失为一位才华横溢,有功于后世的职业军人。
是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