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就像一座沙城

1

又在坠落了。

她从二十六层的阳台跌下,一层一层的往下坠落。她看见了二十五楼抱小孩的女人的背影,头发披散在肩膀旁,一抖一抖的哄着孩子。二十四楼的三个男人举着啤酒瓶,五音不全的嚎叫着他们那个时代的热歌。二十三楼的女孩哭的特别伤心,呜呜咽咽抱着电话说个不停。每个人都热火朝天的在自己的世界里悲喜。她四肢展开面朝着星空,风像鸽子一样扑进她的头发里,她突然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很美。那双眼睛又出现了。二十六头的阳台来探出半截身子的人,拥有一双星子般耀眼的眼睛。

好熟悉。

“啊——”林凡惊叫着从床跳起来。手机操着一口河南口音,震耳欲聋的唱着:赚钱了,赚钱了,不知道怎么花。左手诺基亚,右手摩托罗拉。赚钱了,赚钱了,不知道怎么花。左手牵着萌妹子,仗剑走天涯。赚钱了,赚钱了……

林凡给了手机一巴掌,屋里瞬间安静了。

她重新四仰八叉的躺下去,感受被子里残留的温度。

“赚钱了,赚钱了,咱不知道怎么花……”手机又欢快的唱起来。

林凡眯着眼睛按下接听键,里面立刻冲出小陈亢奋的声音:“林姐,起床了么!”

“什么?还没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林凡抬头看看外面,阴天。特么的哪来的太阳?

她忍住了飙脏话的冲动,心想不能把孩子带坏。

“快快快,起床起床!今天可要布——展——”

小陈把“布展”两个字拖的老长,隔着电话林凡都能想象到他此刻兴奋到跺脚的样子。

“搞的跟你开画展似的。”林凡挂断电话,无奈的起床穿衣。

她没太多时间挑选,因为小陈随时随地会打来催命call,直接从衣柜里扯下一套黑白套裙,略微理了理头发就出了门。

皮包震动,林凡叹了一口气,这哪是找了个助理啊,简直是找了个爹!

打开一看,是老杨的微信。

“凡,画展准备的顺利么?忙。三日后晚十点二十的飞机去看你。爱你!”

林凡苦笑着摇摇头。精明事故的成功男人和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的区别:一个惜字如金,一个口若悬河。

确定了第一幅画的位置,小陈把画固定在淡蓝色的墙壁上,退后一步,歪着头端详。

“真美!”他回头夸张的发出赞美,看林凡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画上是一个男人的眼睛。黑色的小石子一样的眼眸,沉在水汪汪的眼波里,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干净。

这是林凡的第一个男朋友崔坦。

“哇哦,这副画简直完美!一双男人的眼睛,却让我有想拥抱一下的冲动。”

前尘往生像洪水一样涌入记忆的闸门,随时要决堤。林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

“抱抱?难道你是……”

林凡故意拿手指在小陈面前画着圈。他的脸红了,手摆的像蝴蝶。

“不是不是,我绝对不是!”

小陈举起两根手指赌咒发誓:“如果我骗你,就让我这辈子找不到女朋友孤独终老!”

“如果我骗你,就让我这辈子找不到女朋友孤独终老!”

“如果我骗你,就让我这辈子找不到女朋友孤独终老!”

“如果我骗你,就让我这辈子找不到女朋友孤独终老!”

回声嘹亮,在林凡的脑中不停的盘旋。

崔坦。

崔坦。

2

林凡一进大学校门就从别的女生嘴里听到了“崔坦”这个名字。随着她与同学的熟悉,这个名字越发频繁的出现在她耳边。他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音乐系的钢琴王子。不仅有着优越的家庭背景,自己本身也是才华横溢,钢琴、吉他、笛子、架子鼓,凡是她听过名字的乐器他全会。更让人嫉妒的是他居然长的也很好看,穿的是最简单的基本款都能穿出T台上走秀的感觉。

当崔坦搂着她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整个学校炸开了锅,一波一波的女生失魂落魄的探听二人的虚实。在崔坦大方的承认二人关系,并宣称是自己苦追她的时候,惊到了无数女生。于是他们开始猜测林凡的出身,各种传说喧嚣尘上。有说她父母是跨国公司老总的、有说她父亲是副国级干部的,甚至还有人说她有八分之一的挪威王室血统。当他们得知林凡父母是下岗工人,她自己还吃着国家的特困生救济的时候,惊讶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然后,所有的女生像受到侮辱似的齐声尖叫:天呐,凭什么是她?!

凭什么?林凡心里一阵冷笑。看似举重若轻的成功背后,是步步为营。

当她确定崔坦为猎物的时候,有一瞬间,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会成功吗?她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自己非这么做不可。贫穷让她还在孩童时代就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和现实。穷,除了要忍受物质上的困苦,更多的是面对尊严上的摧残。穷,注定要低人一等。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她穿着姑姑或者舅妈淘汰下来的极其不合身的衣服走进校园,遭受的来自同龄男生的嘲讽。

那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啊!

整个二楼的走廊趴满了人头,指指点点的看着她从远处走过来。青春期的孩子比任何一个时期都更看中异性的评判,她想死的心都有。她多想任性的掉头就走,可躲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她只有麻木的拖着身子继续向前走,走上楼梯,一步、一步。男生的每个动作每声私语,甚至每一个扬起的嘴角都无孔不入的钻进她的眼角、耳朵。走廊长的没有尽头,她的心黑洞洞的。

林凡一直认为自己除了穷,没有什么比别人差的地方。她是属于长相好看的那类女生,从小学习就不用父母操心,对画画更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天赋。连她的父母都想不明白,她对色彩的敏感来源于何处。可是艺术是有钱人的游戏,画画用的油彩、纸张那么贵,她们家一个星期连一顿荤菜都舍不得吃,她实在没有勇气向父母张嘴。

办法只能自己想。以她那个年龄的心智,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便是讨好有钱的同学。

她的画画用品就在她讨好中,一件件的从胖小子张明搬了过来。她热情的给张明拎包、给他跑腿、替他做作业、帮他画画,她甚至在他懒得走路的时候,主动提出来背他。长大后她一直惊讶,当时的自己那么瘦,是靠一股什么力量才能撑起比自己重一倍的重量。

讨好,在崔坦身上也同样奏效。这种看似简单低端的把戏其实适用于任何人,成功与失败关键看讨好的技巧。

讨好这种男神就像驯服一匹骄傲的烈马,你得抻着他。一眼望到头的景色总比不来曲径通幽的美感,赤裸裸送到嘴巴的肉总比不上自己狩猎得到的有嚼头。释放一点对他有好感的信号,尺度把握到朦朦胧胧若有若无。好奇是人的天性,男人最喜欢探索捉摸不定的事物。一旦他开始猜她的心思,便逃不掉了。

林凡庆幸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多金、帅气、阳光、才华,崔坦除了毫不吝啬的给予她爱以为,还第一次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安稳的生活。她再也不用每天着急忙慌的打几份工,再也不用为省下画纸钱省吃俭用,再也不用穿的像个烧火做饭的丫头。丑小鸭终于变成了白天鹅,她的天空亮了。

崔坦还是一个好的人体模特。

当他解开扣字,裸露一切的时候,站在画板后的林凡还是忍不住脸红了。他那青春美好的身体,发出猫一样的叫声,让她心慌。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板起脸,像个老师训斥不听话的孩子一样,命令他摆好手脚,不许动。他哪里坚持得住?先是因为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后来又因为站的太久,一会动动手一会动动脚。她笑着用他的外套砸他,他干脆一把把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当崔坦甩动僵硬的手臂,兴奋的过来看他的“裸体”画像的时候,纸上只有一双星子一般的眼睛。

崔坦知道自己被整了,大叫着冲上来要报仇。林凡早笑着逃开了。

3

小陈将第二幅画固定好。画上是一个男人的裸体,完美的肌肉线条,古铜色的肌肤,原本是一具会让人想入非非的躯体,却像被摔碎成无数块然后重新拼接在一起一样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

“成人礼。”小陈小声念着画下方的黑色小字。

“怎么样?这副画喜欢吗?”林凡问身后的小陈。

“这副画的创意、深度、色彩和运笔,都比第一幅成熟了很多。”

“还有呢?”林凡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小陈犹豫了一下。

“不过,缺少了情感。”

这小子,眼睛果然毒!

这副画,只有观点没有情感,只有瞬间没有故事。

这是老杨指给她的路,很成功,也很恶俗。

两幅画不过相隔半米,却已走过千山万水,再也回不去。

她跟老杨认识是在一场画家圈子的内部沙龙,每个人带上一副自己的作品,喝茶品评。她当时完全没看出来他是个商人,一身淡灰色的棉麻衣裤,手里盘着一串佛珠。整个聚会期间,老杨侃侃而谈,吐沫横飞的从齐白石谈到梵高,从梵高谈到张大千,从张大千谈到雨果,从雨果谈到第一次鸦片战争,又从鸦片战争绕回到当代画家吴大恺。

刚开始,林凡还很认真的倾听,想从这些前辈身上多多汲取点营养。后来发现,所谓的沙龙不过是这些大咖打着品画的旗号互相吹捧。索然无味,又不好就走,眼神迷离的望着虚空。

耳边突然飘来一个很轻的声音:“我们这一代人很可笑吧?”

突如其来的对话让林凡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尴尬的笑笑。

“创作力几近枯竭的朽木舍不得放掉昔日的荣耀,只有互相吹捧吹捧,夜里才能睡得着。”

林凡以为他是在说反话,仔细看他,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悲哀和同情。

“你的画画的很好,将来你会超过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老杨突然扭过来头,认真的看着她。

“你要好好画!”语重心长的寄语像极了父亲。

林凡心里苦笑,她现在连画画的时间都没有。

在崔坦快毕业的那年,金融风暴席卷全球,崔家几十年辛苦打拼来的产业几乎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茱莉亚音乐学院的Offer捏在崔坦手上,像发红的烙铁。一米八的大个子在风中佝偻着像一片行将就木的枯叶,看的林凡心疼。

现在的崔坦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离开,是最优的人生选择,可她心软了。这么久的耳鬓厮磨,她对崔坦早动了真情。爱,就是明知道前途坎坷,却依然愿意为你放弃鲜花满地。

对困苦的日子她有经验,现在再苦也比过去的生活好,更何况她现在还有崔坦。她不怕!她要陪伴在崔坦身边。

她很快适应了挤公交、挤地铁,一分一厘算计着过的日子。画画暂时没有心力了,她选择当了一名文秘。

“你怎么可以干那个?!”

当她欢天喜地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崔坦的时候,他诧异的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他的世界与她不同,他那里只有风花雪月的浪漫,从未曾体会过生活的心酸,他不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林凡不恼,她理解。天之骄子的他还未能真正明白自己已经堕入凡尘。他需要时间。

这一等便等了两年。

两年内,崔坦只做了两件事——打游戏和发脾气。没有一份工作是能让崔坦满意的,餐厅里的客人欣赏品味太低、酒吧里太闹腾、小乐团接的全是不入流的演出,每一份工作环境都不合心意。他习惯了高堂庙宇的表演,不愿意接受市井乡里的环境。

之后他便迷恋起网络游戏,只有活在虚拟的世界,他才能重新夺回生杀予夺的大权。

每天,林凡狗一样的从公司里拖着躯体回来,看到的都是崔坦充血的双眼,电脑上的幽光不停的在他脸上闪烁,给他的脸蒙上一层幽蓝色。

那天沙龙回来,林凡开始好好画画了。老杨的话像当头棒喝,惊醒了她长久藏在心里的梦。

她要成功,她能成功,连老杨都这么说了。

白天要上班没有时间,只有晚上。崔坦打游戏的时候,她在画画;崔坦睡觉的时候,她在画画;崔坦起床的时候,她还在画画。

在清晨的第一道霞光下,她疲惫的伸伸胳膊。薄薄的金色阳光照在刚刚完成的作品上,为色彩增加了一层诗意的美。她笑了,一种努力带来的充实感让她觉得安稳。未来,终于透过重重的阴霾,变的可以期待。

因为有了方向,她的心越来越安稳。崔坦却越来越不耐。

“还不睡觉么?”崔坦说。

“画完这点我就睡,你先睡吧。”

“你不关灯我怎么睡!”

“关灯我就看不见了,我就晚上这么点时间。”

崔坦突然从床上跳起来。

“画!画!画!整天就知道画!”

“不画画难道你养我吗?”

话说出口,林凡自己都楞住了。

崔坦站在床上,巨大的影子顺着墙壁一直延伸到房顶,像一只怪兽要吞噬掉整个空间。

“你终于说出口了。”崔坦声音冰冷,像来自遥远的外星球。

林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另一半有时候真的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她早就累了。和他在一起的这两年,就像拖着一块大石头游泳。

“我们完了。”她说。

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蔑视的笑。他恨她,她知道。

今日的离开犹如五年前的走近,两次,她都选择了对她最有利的那条路。这不能怪她,要怪就只能怪这血淋淋的世道。拖着他,只能大家一起死。

4

和老杨在一起的日子,让她更直白的见识到了什么是“钱”。

一天下午,林凡正在画室画画。老杨推门而入,拿出一件金光闪闪的抹胸礼服,让林凡想到了美人鱼。

“晚上有个慈善晚宴,一起去?”

林凡看着衣服皱眉。衣服美则美矣,就是对身材要求极高:蜂腰、翘臀、傲人的双胸、白皙的皮肤,一样都不能少。

“相信我的眼光,这衣服衬你。”

林凡将信将疑的试衣服。女人的身体是最敏锐,衣服一上身,连镜子都不用照,林凡就清楚老杨说对了。

她走出来,老杨的眼前一亮,忍不住一把拥入怀里。

“真美!”

“带上你的《成人礼》,慈善晚会咱们也得表示点诚意,不是?”

“要带那个吗?”

“舍不得?”

“是担心拿不出手,砸了你的招牌。”

老杨在她唇上狠狠一吻,笑道:“放心。”

他让她放心,她就真的放下心来。和老杨这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番的人在一起,最大的感受就是凡事都不用操心,所有东西都打点的恰到好处。

慈善晚宴上精英荟萃、名流众多。人群扎堆的场所从来都是女人的竞技场。拼相貌、拼身材、拼服装、拼气场,不仅要比吸引异性多少眼球,还要赛一赛同性有多少关注目光。

林凡挽着老杨的胳膊婷婷袅袅的走来,和各路人马寒暄一圈后,林凡心中就有了数:今天自己在这场晚宴中不输阵仗。这就足够了,在这万紫千红的大观园,不输就是赢。

老杨和一拨一拨的男人女人寒暄,不忘时时用眼神关照她的情绪。她心领神会的冲老杨莞尔一笑表示感谢。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他们的关系——他的情人,每个过来和老杨打招呼的人,眼睛都看向她这边。

她听不懂老杨他们的谈话,也不关心别人的目光,她的一颗心全悬在即将拍卖的画上。

别人看到她的画会是什么反应?真不应该听老杨的把画拿过来。

这副画是在老杨的原配——一个誓死捍卫正室的光环,绝不让位的女人,过来大闹一场之后画的。老杨老婆惊涛拍岸一般的咒骂和声嘶力竭的哭喊中,她夺路而逃。冲出大门的那一刻,她发誓再也不回来。

一路狂奔到海边。夕阳像一块巨大的蛋黄,正在海的那一边下沉。海风带着微腥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她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像只老鼠,已经跳入了老杨布置的捕鼠器里。明知道是死,却仍受不了诱饵的香味。就算她现在离开,她也不再是那张洁白的绢了。既然如此,她就不能白白牺牲。

当她再走进画室的时候,便有了这副画——用冷静的一塌糊涂的笔触描绘一个受伤的灵魂。

“八千万一次!还有没有加价的朋友?还有没有加价的朋友?”

“八千万两次!八千万两次!”

“八千万三次!成交!”

台上拍卖师的小锤轻轻一敲,把林凡推上了今晚的头条。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这副画会拍出这么高的价格。

场上掌声雷动,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老杨相熟的朋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老杨啊,你又捡到一个宝。”

老杨用眼神警告了那人一眼。

意识到自己的食言,那人讪讪的笑了一下,赶忙把话题岔开。

林凡没有注意到那个“又”字,幸福来的太突然,她被冲击的头晕目眩,无法正常思考。

第二天,林凡的名字霸占了各大媒体的头条。

“昨晚慈善夜拍出天价画,新生代画家横空出世!”

“史上最贵慈善夜”

“看完让人泪奔的天价画”

“从林凡的成功看现代教育”

“谁说寒门难出贵子?”

一朝成名天下知。

正当林凡沉浸在巨大幸福里的时候,网络上出现了一篇“扒一扒林凡黑历史的文章”,阅读量一夜之间就突破50万。

网友立刻进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自嗨状态,自动分成两派,针对文章所指的“证据”抽丝剥茧、逐条分析。双方都从文章中找出了驳斥对方观点的证据,骂战升级,从最初的就事论事演变成人身攻击。

这边口水战持续走高,那边林凡的画的价格也节节攀升。

当慈善晚会的第二天,老杨微笑着向她展示那副《成人礼》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老杨变的戏法。

老杨点燃雪茄,慢条斯理的吐出一个烟圈,淡蓝色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脸。

“一切都是可操作的,这和炒黄金、炒股票、炒房地产没什么区别,资本运作而已。”老杨云淡风轻的说。

林凡成功了。成功的这么轻而易举随随便便,就像原本绷紧了肌肉,准备来一场马拉松,跑出才发现不过是场百米赛,十几秒便分了胜负,还打了黑枪。

索然无味。这是她成功后的第一感觉。林凡有点想骂自己,丫的矫情!多少人盼都盼不来。

5

小陈把第三幅画固定在墙上。

“姐,你画的星空很特别。不是空灵、不是高远,而是……”小陈思索着合适的词汇。

“激情。”林凡说。

小陈拍手。

“对!对!就是这个词——激情。”

林凡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可不是吗?空虚的激情。

老杨终于娶了她,在他已老,而她也不年轻的年纪里。

林凡最后一次见到老杨的原配,不,现在应该叫前妻,一阵心悸。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焦灼,解脱之后的平静让她看起来很有光泽,比上次见她美太多。林凡突然冒出一种跳入火坑的念头,她怕自己以后和她一样像只煎熬的困兽。

林凡没想到自己的第六感这次这么准。只是出轨的不是他,而是她。

老杨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一如既往的沉稳,所有事情都料理的清清楚楚,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除了她。

当连续半年她都没画出任何东西的时候,她慌了。她知道所有搞创作的人都难逃“创造力衰竭”的厄运,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林凡想到了那次沙龙上的那些老画家们,靠着自我欺骗才有勇气活下去的悲凉。不!她不能跟他们一样。

她出轨了,她需要激情的刺激给她带来灵感,老杨给不了。

她的身边不缺那些单纯的崇拜她的青春的肉体,她迷恋这些肉体就像吸鸦片上了瘾。吞云吐雾的瞬间,林凡好像画仙附体,深远的意境、绚丽的色彩、精彩的构图迫不及待的涌到眼前,林凡的画里渐渐又有了东西。乍一看,框架一如以前,只是经不住行家推敲。每幅画出来,依然是满纸的溢美之词,只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大厦将倾。林凡心里越来越没底气,越没底气就越想拼命画画来证明自己。恶性循环。

6

画展终于要开始了,最兴奋的是小陈。他全程亢奋的盯着场内的工作人员,稍有疏漏马上冲上去纠正。

林凡扭头,身子一僵。她看见了崔坦。

距离上次见他该是五年前了吧?上一次见到他,是她从和他同居的出租屋里搬出来。他把她的行礼搬上车,笑着谢谢她陪伴了他两年。

她没想到六年的时间会在一个人身上产生那么大的变化。他比记忆中矮了,黑了。脸颊上的肉明显下垂,显得很悲苦。只有那双眼睛,虽然有些浑浊,却和梦中一样发着光。

她想起了那个梦。

坠落、坠落。

二十六层,二十五层,二十四层……

一层一层的往下落,她不害怕。她等着,等着那双眼睛的出现。

现在,他从梦中向她走来。林凡心里油然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

她不在乎他的衰老,自己也老了不是么?在她的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他,穿过岁月、带着微笑。

“在报纸上看到你要开画展,我就来了。”

“我就来了”,这四个字听在林凡耳朵里就像宣誓:我来了,带着我们最美好的光阴,来赴我们未完成的约定。我来了,便不再走。

“来了,就好。”林凡胸口涌动千言万语,最后汇集成这一句。

那天画展的事情,林凡都不记得了,她的内存只够存放他们两个人的电影。

那天,他们从饭店转战到酒吧,从酒吧转战到烧烤摊,从烧烤摊出来,天都快亮了。俩人兴致高涨,林凡楞着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跟崔坦一路遛弯回到宾馆。

到了宾馆,天已经亮了。林凡舍不得放他走,非嚷嚷着要喝红酒。

心中的汹涌澎湃的感情让她不敢抬头,她只能晃着酒杯,看着紫红色的液体挂在玻璃杯壁上,薄薄的一层。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哪个人这样说过话了。”话一出口,林夕再也控制不住的呜呜哭了起来。

激吻。林凡不知道是谁先附上水的唇,只记立刻陷入一片火海。她想起了十年前的崔坦,美好的身体发出猫一样的叫声。

崔坦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眼神犹豫又矛盾。

“怎么了?”林凡问。

“这么久没见,你都不问问我现在的情况么?”

他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重要了。”林凡摇摇头。“我只要你就够了。”

“真的就够了吗?”

林凡抬起头,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她一厘米一厘米的点头,一厘米一厘米的抬起,然后再次一厘米一厘米的郑重其事的点下去。

“够了!足够!”

崔坦笑了,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滴到林凡的手上,烫的她一阵阵疼。这句话,她欠了他五年。

崔坦在她额头轻轻地、轻轻地一吻,突然用力把她推开。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他的背影就消失在门外无边的夜色中。

7

“亲爱的,对不起!昨天实在走不开。”

林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抱着手臂,她的头发挡住了半边脸,从老杨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他猜测她因为他错过了画展在生气。

他从背后环抱住林凡,嘴巴吻着她露出来那截脖颈。

“老杨”

“嗯?”

“我们离婚吧。”

林凡感觉到身后的人身体一僵。

她转过身,捧起他的脸,还未开口泪便流了下来。

“我见过他了……对不起……我……忘不了……”

老杨有些发懵,看的出来他在竭力理解她的话。过了半响,他才明白过来林凡口中的“他”是谁。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是因为内疚……你……”老杨的声音都发抖了。

“不!不是!我不是内疚,我只是……只是不想再这么行尸走肉的活着。”

“行尸走肉?!”老杨原地连续转了好几个圈才站定,他用力的把右臂从空中重重的砸下去,“难道你跟我在一起这么些年都是行尸走肉?!”

林凡不说话,除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可这三个字,是老杨最不喜欢听的。

老杨崩溃了,他的手指戳在林凡的脸上。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货!你忘记是谁把你捧红的么?你以为你是谁啊,当代梵高?你以为你的一副破画凭什么能卖出几千万的高价?还他妈的不是因为我!”

“现在翅膀硬了,背着我开始偷汉子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年干的好事!我告诉你,你跟我离婚,休想从我这拿走一分钱!离开我,你以后什么都不是!都不是!”

“你等着,等着!看我怎么弄死你!”

老杨用力过猛,一通话说我自己倒累的脚步不稳,气喘吁吁的坐在凳子上。

从林凡的角度望过去,老杨佝偻着身子喘着粗气,像一只丧家的老狗。

她死后一定下地狱,她想。

婚,还是离了。老杨并没有如自己所言“弄死”林凡。林凡知道他不会,对她,他是真的喜欢。

自由了的林凡却找不到崔坦,他像汇入了大海的水滴,消失的彻头彻尾。那段时间林凡疯了一样,不顾脸面到处托人,那卑微的样子看的老杨直落泪。

林凡彻底疯了。她学人鱼公主割掉了自己的鱼尾,抛弃了自己的世界,却求不来一个机会。

她在高速上以一百五十码的速度从北京狂飙河北,一路上所有的车都在紧急避让。她就盼着有那么一个反应不灵敏的司机出现,最好是大货车,一下结果了她的性命,算她对崔坦和老杨的赔罪。

小陈死死的抓着扶手,脸都吓青了。

就这么以找死的方法开车,她居然平安到了河北。狂吃狂和狂吐之后,依然难受。林凡继续疯狂往南。穿山东、进河南、过江苏、越安徽,愣生生穿越大半个中国,到了福建。如果不是隔着海,林凡会直接开到台湾。

林凡跪倒在沙滩上,鬼哭狼嚎的呼喊着崔坦的名字。

“他不会回来了。”小陈说。

林凡哭的更凶了。

“哭,也不会回来。”小陈又说。

林凡起身给了小陈一记直勾拳。小陈一阵踉跄,嘴角流出血。

8

三年后。

老杨复婚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转了一圈才明白,老婆还是原配的好。他提前退了休,买了一辆房车,准备跟老婆去环游北半球。

林凡和小陈的孩子已经一岁半了。她不再画画了,自然不再需要助理。小陈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人工智能研究。每天为老公准备一日三餐,带孩子、修花园,守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过着最平凡最普通的日子。

在林凡家里的保险柜里放着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地址,只有“林凡亲启”四个大字。

凡: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

其实,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被查出患了艾滋病。实话跟你说,上次我去找你原本是想报复你的。可是在最后一刻,我改变了主意。

在没见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对你的恨里,一直把后来自己的落魄怪罪到你的身上,这对你是不公平的。想想当时我,多天真啊!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苦难,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多累、多难。也许,当初你选择离开真的是对的。人,总得先活下去,才有资格谈爱情。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太迟了。

凡,真的很庆幸最后选择去见了你一面。如果没有那一面,没有听到你那天晚上说的话,我想我至死都会沉浸在仇恨的深渊。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的话对我而言是多么的温暖!我真心的谢谢你。

现在,我要走了,但我是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爱离去的。

如果有来生,再见。

记忆就像一座沙城,那些脚印清晰可见,而你却无法触碰。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掩埋。所以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可只能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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