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谗书》者何?江东罗生所著之书也。生少时自道有言语,及来京师七年,寒饥相接,殆不以似寻常人。丁亥年春正月,取其所为书诋之曰: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为辱。他人用是以富贵,而予用是以困穷。苟如是,予之旧乃自谗耳。目曰《谗书》。
卷轴无多少,编次无前後,有可以谗者则谗之,亦多言之一派也。而今而後,有诮予以哗自矜者,则对曰:不能学扬子云寂寞以诳人。
卷一
一、風雨對
風雨雪霜,天地之權也。山川藪澤,鬼神之所伏也。故風雨不時,則歲有饑饉,雪霜不時,則人有疾病。然後禱山川藪澤以致之,則風雨雪霜果為鬼神所有也,明矣。得非天之高,不可以周理,而寄之山川;地之厚,不可以自運,而憑之鬼神。苟祭祀不時,則饑饉作,報應不至,則疾病生。是鬼神用天地之權,而風雨雪霜為牛羊之本矣。復何歲時為?復何人民為?是以大道不旁出,懼其弄也,大政不聞下,懼其偷也。夫欲何言!
译文:
风雨雪霜,是天地行使得的权能。山川湖泽,是鬼神蛰伏的地方。因此风雨不适时而作,年岁有饥荒。雪霜不适时而作,人们有疾病。这时人们向山川湖泽祈祷以期摆脱饥荒和疾病,风雨雪霜果真是受鬼神所掌控,这是显然的了。像天这般高,高到不可以天下之事都能照应的到,因此将此事寄托给山川;像地这般厚,厚到不可以独自运行而要凭借鬼神的力量。如果人们不适时祭祀,便有饥荒,如果不奉天感应行事,便有疾病。这一切只是因为,鬼神行使天地的职能,掌握的风雨雪霜是生养畜牧的根本,(饥荒与疾病)又与年成有何干?又与百姓有何干?
垄断风雨雪霜的行使权利,是害怕别人用其瞎搞,就像政府的公文从来贯彻不到百姓,是害怕百姓私下误解或滥用。还有啥好说的呢?
PS:文中“天地”指皇帝,皇帝广有天下而不能独自治理,故放权给臣子。“鬼神”指当权者,某些臣子不受到百姓“祭祀”就制造饥荒疾病,这非天灾,而是人祸。
二、蒙叟遺意
上帝既剖混沌氏,以支節為山岳,以腸胃為江河,一旦,慮其掀然而興,則下無生類矣。於是孕銅鐵於山岳,滓魚鹽於江河,俾後人攻取之,且將以苦混沌之靈,而致其必不起也。嗚呼,混沌則不起矣,而人力殫焉。
译文:盘古氏肢解了混沌氏,将其肢体变作山岳,将其肠胃变作江河。考虑到万一混沌氏有大动作,那么世上的生灵就要遭殃。在这种情况下,盘古氏在山岳内放入铜铁,在江河放入鱼和盐,让世人尽力采取,人们在开矿捕鱼制盐的过程中,混沌氏的肢体肠胃必不好受,这样使他一定不能有大动作。哎呀,混沌氏是起不来了,但是人力因此都耗费掉了。
PS:蒙叟,即庄子,“蒙叟遺意”大概是罗隐读《庄子》的感悟,按,《庄子》有“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等句,或有关。
三、三帝所長
堯之時,民樸不可語,故堯舍其子而教之,澤未周而堯落,舜嗣堯理跡堯以化之,澤旣周而南狩,丹與均果位於民間,是化存於外者也。夏后氏得帝位,而百姓已偷,遂教其子,是由內而及外者也。然化於外者,以土階之卑,茅茨之淺,而聲響相接焉。化於內者,有宮室焉,溝洫焉,而威則日嚴矣。是以土階之際萬民親,宮室之後萬民畏。
译文:尧帝时期,百姓淳朴未开化,不能交流。因此尧放弃教育子女(丹朱)而先教化百姓,教化还没有全部广及,尧就去世了。舜重走尧的老路,也先搁置子女(商均)先教化百姓,教化完成后,舜也去世了。丹朱和商均最后能被民间认可,这要归功于尧舜的先顾外后顾内的方法。后来禹得帝位,百姓已受到教化,有自己的想法,于是禹教育他的子女。这是不同于尧舜的,先顾自身后顾及大众的做法。然而,先顾及大众的,虽然自己条件简陋,生活俭朴,但是君民彼此能互通消息;先顾及自身的,即便广有宫殿和田土,只能一天比一天威严,君民产生隔阂。这就是所谓的,皇帝还是草根的时候,百姓爱戴,皇帝登基坐殿的时候,百姓畏惧。
PS:“夏后氏得帝位,而百姓已偷”的“偷”字难译,文中应与“民朴不可语”的“朴”相对,即“不朴”意。
四、秋蟲賦
秋蟲,蜘蛛也。致身網羅間,實腹亦網羅間。愚感其理有得喪,因以言賦之曰:
物之小兮迎網而斃,物之大兮兼網而逝。而網也者,繩其小而不繩其大。吾不知爾身之危兮,腹之餒兮。吁!
译文:所谓秋虫,指的是蜘蛛。蜘蛛身处网罗见,其实肚子也牵系到网罗上。我在其中感悟到得失的道理,因此有如下小赋:小的东西挂到网上就死了,大的东西沾着网就过去了。因此蜘蛛网只能束缚小物,束缚不了大物。我不知道我破坏了蜘蛛网,却对于蜘蛛之身有害,因为这要使它挨饿了。对不起。
PS:《秋虫赋》一作《秋虫赋有序》,按,此书多处行文简短,且句尾多一句感叹,如“呜呼”、“惜哉”、“於戏”等。因此至“吁”处应为此赋全文,并无所谓“有序”。
五、解武丁夢
商之道削也,武丁嗣之,且懼祖宗所傳圯壞於我,祈於人則無以焉質,禱於家則不知天之歷數。厥有左右,民心不歸,然後念胥靡之可升,且欲致於非常而出於不測也。乃用假夢徵象,以活商命。鳴呼,歷數將去也,人心將解也,說復安能維之者哉!武丁以下民之畏天命也,故設權以復之。唯聖能神,何夢之有!
译文:商朝国运衰落,武丁承袭帝位后,害怕祖宗建立的王朝坏在自己手里,将希望寄托在人身上,又没有可用之人,在朝举行祭祀,又不谙熟天文历法。这才令有人相背,失去民心。在这时武丁考虑着提升一位有贤能的奴隶,并且想行非常之事,好让让别人捉摸不透。于是武丁假借梦有征兆,以图给商朝续命。哎呀我说命运呀,国运将尽,人心将失,凭借傅说(即前文胥靡)一个人怎么能再去维持呢。武丁利用百姓敬畏天命的心理,设法权且再次苟住,但这只是圣人傅说本身牛逼罢了,和武丁的梦没有关系。
六、救夏商二帝
夏之癸,商之辛,雖童子婦人皆知其為理矣。然不知皆當其時,則受其弊,居其後,則賴其名。夫能極善惡之名,皆教化之一端也。善者俾人慕之,惡者俾人懼之。慕之者必俟其力有餘,懼之者雖寢食不忘之也。癸與辛,所謂死其身以宂過者也,極其名以橫惡者也。故千載之後,百王有聞其名者,必縮項掩耳。聞堯舜者,必氣躍心跳。慕之名與懼之名顯然矣。而慕之者未必能及,懼之者庶幾至焉。是故堯舜以仁聖法天,而桀紂以殘暴為助。
译文:对于夏朝的桀和商纣王的事,即便是童子和妇人都知晓其中的道理。然而不为人知的是,只有夏朝和商朝的人,受到桀与纣的迫害,夏朝和商朝以后的人,只是根据名头而了解他们罢了。其实,那些极善的名头和极恶的名头,都是教化的两个方面。善者之名使人仰慕,恶者之名让人害怕。仰慕其名,必定等自身有一定能力才能和其相比。畏惧其名,却能让人时刻牢记不忘。桀与纣,所谓的弄死他们都多余的人,不过是大家用专横凶恶来极力修饰他们的名头的结果。因此千百年后,众帝王中听到有人将其比作桀与纣的,必定缩起脖子捂住耳朵,若是听到有人将其比作尧舜,必定欢呼雀跃。可见对于名头的仰慕与害怕是如此明显。然而,所仰慕的名头未必自己能做到,所害怕的似乎时有做到。这是因为尧舜用仁圣之心效法自然和天道,故少有人做到,而桀与纣用残暴的手段助自己达成目的,这倒是容易的多。
PS:努力不一定成功,不努力一定很轻松。
七、題神羊圖
堯之庭有神羊以觸不正者,後人圖形像,必使頭角怪異,以表神聖物。噫!堯之羊亦由今之羊也,但以上世淳朴未去,故雖人與獸,皆得相指令。及淳朴消壞,則羊有貪狠性,人有刲割心。有貪狠性則崇軒大廈不能駐其足矣,有刲割心則雖邪與佞不敢舉其角矣。是以堯之羊亦由今之羊也。貪狠搖其至性,刀几制其初心,故不能觸阿諛矣。
译文:尧帝的庭院有一只专撞不正之人的神羊,后人画它的样貌,必定把其头角画得怪异,用以显示它的神圣。啧,尧的羊其实也长如今的羊那样,只不过上古时期淳朴的本性仍在,因此人与百兽,没有谁是绝对要听谁的。等待淳朴的风气消失糜坏,羊也变得贪婪狠毒,人也有了割藏之心(指割皮肉作私产)。羊有了贪婪狠毒的心性,即使住高楼大厦它也不会满足,人有了割藏之心,那么即使是再坏的人,羊也不敢去撞他了。还是那句话,尧的羊其实也长如今的羊那样,只是贪婪狠毒动摇了它的本心,人们手中的刀制止了它的初心,因此再也不能撞向阿谀奉承的小人了。
PS:自身变弱,敌人变强,这两个原因导致无法抵抗。于国于人,皆是如此。唐末的罗隐,感触尤深。
八、伊尹有言
唐虞氏以傳授得天下,而猶用和仲稷卨以醞釀風俗,堙洪水,服四罪,然後垂衣裳而已,百姓飲食而已,亦時之未漓,非天獨生唐虞之能理也。及商湯氏,以嗚條誓,放桀於南巢,揖遜旣異,渾朴亦壞。伊尹放太甲立太甲,則臣下有權始於是矣。而曰恥君之不及堯舜,嗚呼,商湯氏之取,非唐虞氏之取也。商湯氏之時,非唐虞氏之時也。商湯氏之百姓,非唐虞氏之百姓也。商湯氏之臣,非唐虞氏之和仲稷卨也。伊尹不恥其身不及和仲稷卨而恥君之不見堯舜,在致君之誠則極矣,而勵己之事何如耳。惜哉!
译文:尧舜用传授的方式得到天下(见上文第三则),然而还任用了和、仲、稷、卨四人帮助他们建立良好的社会风气、治理洪水、收服共工、驩兜、三苗、鲧四人,然后就只是定衣服制度、养活百姓的工作而已,这也是多亏了当时社会风俗没有变得那么坏,人性淳朴,不是说上天唯独降下尧舜才能治理天下。等到了商汤鸣条之战,将桀放逐于南巢的时候,社会风气已经有所改变,人们不再淳朴了。后来的伊尹能够先废太甲又复立太甲为王,这开启了臣子有强大实权的先河。但是伊尹说以太甲比不上尧舜而羞耻,可拉倒吧,商汤凭借战争取得王位,尧舜凭借教化取得王位;商汤的时代,比不上尧舜的时代;商汤的百姓,比不上尧舜的百姓;商汤的臣子,也比不上尧舜的和、仲、稷、卨。伊尹不以自己比不上和、仲、稷、卨而羞耻,却以太甲比不上尧舜而羞耻,这种想要君主变好的想法固然是真诚的,但是勉励自身变好的这方面呢?笑死。
九、後雪賦
鄒生閲相如之詞,呀然解頣曰:善則善矣,猶有所遺。梁王屬酒盈卮,惟生少思。苟有獨見,吾當考之。生曰:若夫瑩淨之姿,輕明之質,風雅交證,方圓間出,臣萬分之中,無相如之言所見者。藩溷槍吹,腐敗掀空,雪不斂片,飄飄在中,污穢所宗,馬牛所避,下下高高,雪為之積。至若漲鹽池之水,屹銅山之巔,觸類而生,不可殫言。臣所以惡其不擇地而下,然後浼潔白之性焉。梁王詠歎斯久,撤去樽酒。相如竦然再拜稽首:若臣所為,適彰孤陋。敬服斯文,請事良友。
译文:邹阳看了司马相如的文章,噗嗤一笑地说:写的好是好,就是有遗漏的地方。梁王把酒满上,说:还请你稍加思索,如果有独到见解,我会考虑的。邹阳说:好的地方在于写出了白雪晶莹干净的姿态,轻飘明亮的质地,以及相如文章既有诗经《风》的味道又有《雅》的味道,文辞既有方正的地方又有圆润的地方,但是我要说的无论如何也没有相如所写的那样的雪。我要说的是在篱笆厕所间,腐败的臭味飘散在空中,雪也不加收敛,一样飘落在其中。这样污秽的源头,即使是马牛也知道躲避,雪却由下至上地堆积了很多。至于雪积涨了盐池的水位,增高了铜山的山尖,像这种遇到什么就落在什么上的事,数不胜数。这就是我讨厌雪不选择地方就降落然后玷污了洁白的本性的原因。梁王叹息良久,撤去了酒席。相如震惊地拜服,说:我写的文章显得十分浅薄,你写的太好了,请让我把你当好朋友。
PS:可是雪,飘进霜檐,看不见茭白的荒野......
十、敍二狂生
禰正平阮嗣宗,生於漢晉間,其為當時禮法家惋者多矣。然二子豈天使為之哉!夫漢之衰也,君若客旅,臣若豹虎。晉之弊也,風流蘊藉,雍容閒暇。苟二子氣下於物,則謂之非才。氣高於人,則謂之陵我。是人難事也。張口掉舌則謂之訕謗,俛首避事則謂之詭隨,是時難事也。夫如是,則漢之祚殲於外,晉之祚縮於中,故天心降變以應之,二子應天變者也。或號咷焉,或慟哭焉,斯甚於風雨雪霜已,故泣軍門者,謂遑遑而無主,歎廣武者,思沛上之英雄。
译文:祢衡和阮籍,生于汉晋之间,他们被当时大多的谈礼法的大家所憎恶。殊不知这两个人的狂性其实是上天安排的!像那汉朝的衰落,在当时,君主像旅途的行客一样颠沛流离,臣子像虎豹一样伺机而动。像那晋朝的弊陋,就在于所谓的蕴含风流,闲暇安适。如果这两个人,其气场比一般事物还低下,那么人们不以他们为才子,如果他们气场比一般人还高,大家又说他们骑在别人头上。这就是做人的难啊。如果开口发表议论就会被称为是乱言诽谤,如果低着头遇事就躲就会被称为是欺诈虚伪。这就是处事的难啊。就是因为这样,汉朝的气运毁于外部,而晋朝的气运毁于内部,因此上天降下变数来回应这两个朝代产生的变化,
这两个人就应运而生。他们有时高呼,有时大哭,其阵仗比刮风下雨还厉害。后世在军门哭泣的,是指马仙琕自称无主一事,后世在广武城感叹的,是在怀念英雄刘邦的战事。
PS:此则意指看似特别的人和事,有“天心降变”的因素在,不然马仙琕不会无缘无故投降梁武帝,刘邦也不会无缘无故就能对抗匈奴时反败为胜。
十一、吳宮遺事
越心未平而夫差有憂色,一旦復築臺於姑蘇之左,俾參政事者以聽百姓之疾苦焉,以察四方之兵革焉。一之日視之以伍員,未三四級且奏曰:王之民飢矣,王之兵疲矣,王之國危矣。夫差不悅,俾嚭以代焉。畢九層而不奏,且倡曰:四國畏王,百姓歌王,彼員者欺王。員曰:彼徒欲其身之亟高,固不暇為王之視也,亦不為百姓謀也,豈臣之欺乎。王賜員死,而嚭用事。明年越入吳。
译文:越国的反抗没有平息,吴王夫差很忧心。一天,夫差在姑苏山之东再次建筑楼台,准备派遣管事的聆听百姓的疾苦,以查清四方各地是否可能起兵造反。十一月,派伍员去视察工程,楼台还没完三四层,伍员就上奏说:大王的百姓受饥荒,大王的兵员疲劳困顿,大吴要完。夫差听了很不高兴,就派嚭取代了伍员。等到楼台建了九层还不见嚭上奏百姓疾苦,他反而说:四方各国畏惧大王,百姓歌颂大王,是伍员欺骗了大王。伍员说:你这种人只是想要自己身处高为,既不顾及大王是否能体察民情,也不为百姓考虑,怎么是我在欺骗大王呢?夫差赐死了伍员,重用了嚭。次年,越国攻入吴国。
十二、本農
有覆於下者如天,載於上者如地,而百姓不之如有。恩信及一物,教化及一夫,民則歸之。其猶旱歲與豐年也。豐年之民不知甘雨柔風之力,不知生育長養之仁,而曰我耕作以時,倉廩以實。旱歲之民則野枯苗縮,然後決川以灌之,是一川之仁深於四時也,明矣。所以鄭國哭子產三月,而魯人不敬仲尼。
译文:天覆万物于其下,地载万物于其上,而百姓却不当回事,因为百姓很实在,不讲这些大道理,只要给百姓的恩惠落实到某个实物上,或者教化普及到个人,百姓就会归顺了。就拿旱年和丰年来说,遇到丰收的年份,百姓不念及上天风调雨顺的功劳,也不念及大地生养农物的辛苦,却说是他自己按时播种耕作,才得以充实粮仓。遇到干旱的年份,庄稼枯瘦矮小,然后百姓引河流的水来浇灌,这时河水的功劳就显得比时令更重要了。这就是郑国连月哀悼子产,而鲁国不拿孔子当回事的原因。
PS:因为子产一生奉献于郑国,就被郑国重视,而孔子周游列国,于四方传道,就不受本国人敬仰,其实子产之功何如孔子?更相信眼前的利益,而不愿意接受一套一套的,这就是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