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浓厚的黑色仿佛可以把人吞噬进去。
猫猫摸黑在浴室淋浴。触手可及的肌肤冰凉,滚烫的热水冲在肌肤上也无法令它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环抱住自己,突然察觉到寂寞,以及对李桐的想念。每天需要固定服药的她,终究是引起了李桐的怀疑,如此,她便不再隐瞒。
重度抑郁、中度焦虑,她告诉了他。
此刻不过在等他一个态度。
邮箱里茯苓的回信已经安静躺了一整日,她不知何来的害怕,几次无法点开阅读。
当她在浴室又一次摸到自己掉下来的头发,她决定还是要与茯苓产生连接。病症让人痛苦,更换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不止是脱发,自己尚无法确定是否可以被善意地对待,又怎可抛弃茯苓。
她还是做不到。
打开床头灯,驱散这一块的黑暗。
见字如面。
最近我常常记起以前和母亲一同回她故乡送外婆的最后一程。
那天被母亲叫起床的时候天还未完全擦亮,天空下着细雨,一切看起来都是朦朦胧胧的。我并未见过外婆,也不知道当时要去干嘛,只在颠簸的客车上不断打瞌睡,途中几次醒来看着车窗外的景物越来越荒凉,心中有些害怕,转过头想叫母亲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慌了,急忙抓住母亲的衣袖询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可是母亲并没有理我,只是一直望着窗外。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变得很陌生。我不安,只能一直紧紧拽着她的衣袖,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丢下我。
下车后,她走得很快,我只能跑着尽量跟上她。
那个时候我七岁。
母亲最后带我去的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之说以说它奇怪,是因为那个地方除了一栋建筑,旁大多是横生的树木枝丫,似乎再无其他人烟。整栋木质房子也是陈旧的黑色。
母亲奔着进去扑倒在一个躺着的妇人身旁,旁边黑压压还站着其他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茯苓快过来。
母亲唤我。我去到她身边,看清躺着的妇人那皱纹丛生的脸和嚼满了眼泪半睁着的眼睛。
茯苓这是妈妈的妈妈,你快叫外婆。母亲紧紧捏住我的肩膀又对着妇人说,妈,我回来了。
妇人点了点头,望向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突然就不害怕了,反而觉得亲切。我轻轻唤到,外婆。
妇人又缓缓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母亲一下就怔住了,她忽地撒开捏住我肩膀的手,缓慢地探了探妇人的鼻息,然后彻底地瘫坐在了地上。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母亲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也察觉不到悲伤,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很多人在这栋奇怪的房子里进进出出,然后在椅子上再度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那是一个阴天,我并不能分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只是看到奶奶在旁边抹着眼泪不停重复一句话,茯苓还这么小。
我问奶奶,爸爸妈妈又吵架了么,他们为什么吵架是不是因为茯苓不够乖。
我从床上跳下来,不穿鞋子也顾不得平时母亲总教导的作为一个女孩子不能鲁莽。奶奶在后面追,我往客厅跑。
他们果然又在吵架。
父亲在大声指责母亲,说着什么“遗产”、“抚养权”,我当时听不懂,冲上去抱住父亲的大腿,哭着求他不要骂妈妈,他把我一把推开,我跌坐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母亲急忙来扶起我帮我抹眼泪。
接下来我听到了当时对于我最残忍的一句话。父亲说,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了钱不要你了你还哭什么哭!
我看着母亲,母亲又在掉眼泪,我问她,妈妈这不是真的对不对,爸爸他是骗子对不对。
可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哭泣。
后来母亲坐出租车走的时候,我哭着在后面追了好久。那个时候的天色很暗,也许快要下雨了,我跑啊跑啊跑,觉得腿都快要断了,可为什么那辆车子还是离我越来越远最后都看不到了。
我甚至到现在还记得当天母亲穿那条裙子的花色。
她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就算那天也是涂抹了口红戴了发簪才走的。那个时候,我恨她。
我的心脏或许从那个时候就定格了,因为后来,无论何时我都有被抛弃的凄凉感,无法与人建立信任。我怀揣着恨意在生活。我还有缺爱的寂寞。我的心中有一个洞,在我活着的这些年,无论我或者其他人做什么都填补不了它。
我原谅了她。渐渐从长辈们口中得知,当时的母亲不顾母家反对,未婚先孕,执意嫁给父亲,自此和家里断绝所有关系。母亲曾在我很小的时候带我回过家,不过被拒之门外了,便也只是按时给家里打一些钱。所以,外婆的遗产,对她该是很重要了。
然而,自此我的恨意便转移到了父亲身上了。我不责怪他不够富裕,也不责怪他无法像母亲一样关心和爱护我、教我怎么做一个精致的女孩子。
可我怪他当初要为了钱逼走母亲。从此让我变成一个极度缺爱的怪物!
我不愿跟着父亲的姓氏,所以,我只是茯苓。
我今年二十五岁,不知道是不是比你大一些。总觉得自己很老了。而你,“猫猫”,这应该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能量场,交流会带来能量的交换。我选择你(或许并无选择)来说出我的故事,既已开始,便不会中断。
我知你会聆听。也可不回复。
祝好。
认真读完茯苓的信件,已到凌晨时分。猫猫走到窗口,在一片漆黑里用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是的,她真名不叫猫猫,她姓周,名长欢。周长欢。然而她苦痛,没有长久的欢乐,所以选取了这样一种生物作为自己的名字。猫,敏感,慵懒而不失机敏,对人戒心重,依赖后不可被伤害否则只会远远跑开。
她知道,她和茯苓的连接已经建立。这个女子的记忆,她会同她一起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