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庞大的一种东西,复杂,而又沉重。那些基因啊细胞啊,那些神经啊激素啊,那些欢喜啊怨恨啊堆满了整个身体。加起来比整个宇宙估计也不差许多了。但许多都是不重要的,核心的只有那轻飘飘的一缕烟一样的东西,如果你变成我这样你就会知道,真的很轻,风吹过来你就会散掉,然后又一点一点地聚拢回来。白天这烟是蓝色的,夜晚是黑色的。但是你看不见我,因为你眼里没有我。你甚至碰不到我,只会从我的前胸穿到我的背后,然后感觉手冰冰凉凉的。当我跟你们一样拖着重重的壳的时候,我的手就总是冰冰凉的,可能是李白或者李清照,一个住在我左手,一个住在我右手。但现在我知道,其实都没有,只是那时候,我的血管细,能量交换慢,所以总不能暖。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读书,读杂书,所以我知道,这世上有的人这样活,有的人那样活,有的人一个人活,有的人半个人活。我说的这样活便是像我这样,每天实验报告,小说,吃饭,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个人,现在上厕所或者忍一忍,过一会再去。而我说的那样活的人现在就在我面前,一字排开。
在我正对面的是一个老妇人,牙齿基本掉光了,张来嘴便是一股浓浓的口臭,身上也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脸上沟壑纵横,有一点一点的斑点,穿着松垮的棉絮外衣依然可以知道里面悬挂着松垮而干瘪的乳房。她半卧着,身体略微地晃动,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麻木和无神。像是一座雕像,被雨淋过了,然后又晒干。面前是她乞讨的碗。每几分钟便会有人伸手穿过我的身体朝里面投下一两张皱皱的纸币或是一元五角的硬币,这时妇人的身体就会晃得更剧烈些以表示感谢。我不是她,不知道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她的脑海里正惊涛拍岸,而她恢复20岁的模样穿着长裙在海边舞蹈,周围都是讨厌的臭男人火辣辣的眼光,又或者只是编写在基因最深处,有一段叫苟且偷生的代码。
她右边卧着的倒是一个中年男子,正当年的那种,这样的男人本该站得直直的,顶天立地的那种,然而他的小腹上开了个拳头大的口子,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面粉红色的肠子,大概站着肠子就会掉出来吧,只好卧着。一个小女孩乖巧地蹲在边上,不时撕一块卷纸,擦一擦不停流出来的黄红色脓水。女孩的脸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但鞋子破了,露着脚趾。他们面前碗里的钱还要比妇人多些。
妇人的左边不远还有一个卖唱的,一个音质超差但声音巨量的音响,一嘴唱得烂透又没有情感的歌,“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姑娘呦,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这是一个地下通道出口,周围来来往往走啊走的一批批的人,只有他们像固定着,从很早到很晚,一动不动。
我看一会就腻了,便去看那些动着的人,一个满头大汗但紧裹着西装的胖子,一个裤子短到臀线的女人,一些推啊跑的穿着统一服装的小孩。你看这世界有人这样活着有人那样活着。
我看久了便会猜,那个女孩眼睛红红的,应该是刚跟男朋友吵完架,她这时候又高又瘦,曲线优美,涂了口红,应该也没有口臭。她手里紧紧拽着手机,低着头发信息,一不小心跟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那人踉跄了一下就往远方跑去,而女孩踉跄了一下半跪到地上,她的眼睛更红了,她的手机没了,身上的包包也没了。
一个父亲紧牵着孩子的手在人堆里走,孩子脸憋得红红的,身子胡乱地扭动,有着这个年纪独特的害羞。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老这么让父亲牵着,显得多幼稚多难受。其实我们都知道他还没长大,真正长大了的人,便是无论多难受,他也微笑着,礼貌而虚伪。
我就是觉得看腻了这个世界才选择变轻的,但没想到变轻了还是得看着同一个世界。看这些愚蠢的人在或高或低的地方愚蠢地痛苦着,挣扎着。就像不久前的我一样。
我早上起早了,去吃早饭,吃着吃着觉得很困便回去睡觉,躺在床上又死活睡不着心情烦躁,就去上课,果然一下子就睡着。有人捅我说老师点名提问,我站起来说,老师你好,刚刚问题没听到。老师说口水擦擦,我一抹根本没有,全班大笑。老师问:你知道伽利略那个著名的实验么?把一个人从窗外面扔下去是肉体先着地还是灵魂先着地。我说这容易,然后翻窗跳了下去,结果肉体撞到地面,骨肉四溅,而灵魂飞了起来。
当我在天上飞的时候我在想,实验目的,实验步骤,实验结果与讨论。
我在想有的人这样活而有的人那样活。
一辆救护车从身下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