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是邓泽华告诉韩懿的，说是舒薇恩和学生在办公室声嘶力竭地吵架，好在当时只有她们两个人。韩懿拨通了舒薇恩的电话，她说自己在操场。压抑的哭腔断断续续，韩懿快步地穿过教学楼，来到操场。

她怎么知道我能找到呢？

韩懿往前走，就像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似的。她可不愿被学生看见，韩懿心想，恐怕也不愿被别的老师看见。在校园的角落里，在围墙边的树下，舒薇恩倚靠着乒乓球台，形影相吊。

“你在这儿。”

韩懿像是在对自己说似的，面对成年人失控的情绪他不知所措，更何况现在看见的是悲伤，他不愿理解悲伤。

“你……”他说不出口，“我……”

这是掐住咽喉般难受，韩懿和舒薇恩共享同一种窒息。他放弃了对自己的怂恿，如同接受了一整天的疲倦，于是以最安逸的姿势坐在了她旁边。空无一人的操场非同寻常的宽阔，那些奔跑着聒噪着的学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似乎把声音落在这儿了，当灰尘被风卷起时，还是能听见若有似无的欢笑。

“我不该当老师的，”舒薇恩发出一声呜咽，“我太糟糕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韩懿平静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还不够好。”

“你想告诉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眸含住泪水，舒薇恩难过至极。

“报告。”

吴蓶娜推开房门，办公室只有舒薇恩一个老师在里面。她满不在乎地走过去，没等同意就坐在了椅子上。舒薇恩也不介意，礼貌地笑了笑，把手搭在最近测试的地理试卷上，然后又放了回去。

“最近的学习情况怎么样？”

“最近的学习情况？你不是知道吗？”

吴蓶娜往后一靠与舒薇恩拉开距离，她瞟了眼显而易见的试卷，从心里嘲笑这位女老师的自作聪明。舒薇恩按耐住怒火，把试卷的第一张抽出来铺展在桌上。

“成绩？对，不及格，并且与及格还差很大一截。”

“谁不知道呢？”

“班上的绝大部分同学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努力奋斗，而且，家访也有一段时间了……”

“你是他的助理吗？”

吴蓶娜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蔑地翻转眼白，将视线瞄向别处。舒薇恩瞠目结舌地翻眨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被暂停了思考的能力。

“如果没什么事，”吴蓶娜站起来，嘴角的窃笑彰显了自己的胜利，“我要回去了。”

“回去？”

刚离开座椅的吴蓶娜一怔，转身看向满脸嗤笑的舒薇恩，身体竟然不听使唤。

“何必回去呢？”舒薇恩讥讽着说，“你应该去直播，去视频里，你的观众在等你，这不就是你逃课换来的吗？”

一种酸麻的感觉刺痛了吴蓶娜的眼球，她极度想要回避舒薇恩的嘲弄，可仍然倔强地昂扬下颌。“不关你的事。”她咬牙切齿地说。

“当然不关我的事。”舒薇恩情绪激动地说，“你在糟蹋自己的生命，而你却享受其中。”

“你说的真有道理。”

“不仅如此！”舒薇恩站起来，泪水噙满了眼眶，每一句悲愤的话语都让皮肤颤抖，“这或许是你的未来，但不是一个可以成为现实的未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每一天都有比你更年轻的女孩，每一年都有更时尚的潮流，而你，你只是在用青春交换快乐，快乐是有限的，因为青春就要到期了。”

吴蓶娜脸颊抽搐，那目空一切的眼神自然也变得支离破碎。舒薇恩掩面而泣，忽然，她抬手打翻了桌面的试卷，咆哮道，“滚！你给我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冷清的操场让人觉得空虚，吹进心里的风来了又走，留下灰色的尘埃。

“这就是我做的事。”舒薇恩难过地垂下头，“我为什么要给她说这些！？”

“因为，”韩懿安慰说，“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也许，有的学生就是不喜欢读书呢？”

“读书就是读书，哪有喜不喜欢。”

“不得不做的事，哪有喜不喜欢。”

“是啊。”

“那你喜欢教书吗？”

“教书就是教书，哪有喜不喜欢。”

舒薇恩吸溜了一下鼻子，抹去眼角的泪痕，“很抱歉。”

“别这么说。”

“我只想帮助你。”

“帮助什么？”

“帮助你分担压力。”

“我一个人可以的。”

“你总是这样轻而易举的拒绝别人吗？”

“不……”

韩懿尴尬地笑了，一时间找不到适当的借口。

“你为什么突然找到吴蓶娜？她惹事了？”

“不。”舒薇恩担忧地说，“这次月考十一班还是垫底，我担心……”

“学生会放弃？”

“总有人放弃。”

“什么？”

“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些，我的意思是——”韩懿说，“还记得上次何叶的默写比赛么？”

“记得。”

“一模一样的概念，他上次默写是正确的，但这次考试却是错误的。”

“怎么会……”

“因为他在死记硬背，所以他能记得整本书，却不能理解考试的题目。”

“你一早就知道了，”舒薇恩惊讶地说，“所以你当时建议默写。”

“对。”

“为什么……”

“十一班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你怎么就肯定何叶一定会赢？”

“小学知识，田忌赛马。”

“这怎么就田忌赛马了？”

看着舒薇恩迷惑不解的样子，韩懿抿出狡黠的笑容，他得意地讲道，“这也是三场比赛，学生之间，班级之间，科目之间。不同的是，只要赢一场就够了。”

“一场……”

“如果是班级间比赛，无论是以最高分还是以平均分作为最终结果，十一班只会输的一塌糊涂；如果是科目间的比赛，除了政治恐怕都会以试卷的方式，十一班恐怕也没有赢的可能；如果是学生间的比赛，学生代表班级，老师代表科目，就有很大的把握。

“况且，何叶并不是没有学习，他只是还没找到适合的方法。再者，一班会掉以轻心的，一班的学生会掉以轻心的，一班的老师也会掉以轻心的。”

“因为这不是正式的考试……”

“也因为对手是十一班。”

“所以，从始至终你都在为十一班创造赢的机会。”

“是的。”

韩懿承认道，接着郑重地说，“与此同时，十一班学生也默写同样的内容。我要让他们明白自己现在的水平，以及自己可以达到的水平，而何叶，就是每个学生的标准线。”

“达到他的分数么？”

“不，是达到自己最高的分数。”

“你让他们相信自己……”

“对，只有自下而上的革命才是最彻底的。”

看着韩懿笃定的态度，舒薇恩感到惭愧，她不知如何才能走进学生内心，似乎大家只能围绕着分数相互攻击。老师和学生，问题究竟先出在谁的身上？这是一个追本溯源的路途，舒薇恩不确信自己能走下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舒薇恩义正言辞地说，“你也骗了他们。”

“十一班的学生？”

“怎么看，上次场比赛也不算绝对的公平吧。”

“公平？”韩懿仰望那苍白无云的天空，思索片刻后严肃地问道，“你不会真的迷信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这句话吧。”

“怎么是迷信呢？”

“也许起跑线是存在的，但教育这事可不是百米赛跑。”

“马拉松吗？”

“很抱歉，是接力赛。”

“可是，”舒薇恩执拗地追问道，“学生就这么轻易地被骗了？”

“他们想要被骗，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说完，韩懿拍了拍舒薇恩的肩膀，离开依靠的乒乓球台。他们边走边聊，不再谈论学生，就像学生不再谈论考试。两个人忽然意识到彼此的闲暇时光是这样的相似，在一整天一整夜的孤独中度过，仿佛生命中的空白。他们聊得不多，三言两语罢了，然后回到各自的办公室。

一下课，舒薇恩就主动找到邓泽华，为先前发生的争吵而道歉。作为班主任，邓泽华当然不会责怪，说到学生，他为十一班的士气低落而感到担忧。于是，舒薇恩把韩懿讲给她的话，告诉了邓泽华。

“他是这么说的？”

女老师一个劲地点头，眼里全是真诚。班主任仰天长叹，然后有低垂脑袋，抓耳挠腮地想；他懂得了韩懿的策略，一个事先张扬的阴谋。学生当然愿意被骗，即便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哈！邓泽华抓住自己的下巴，毛糙的胡子又硬又粗。他龇牙咧嘴地笑，看上去像是在生气，接着，又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算哪门子的田忌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