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松江下雨了,淅淅沥沥,我打工的上海的松江下雨了,淅淅沥沥。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若没有出来,此刻的我应该走在老家的山上,与妻子,与孩子,一家人走在埋葬先人的山上。
若没有出来,我不会涎皮寡话地念叨着上海的松江下雨了,我只会看着崎岖的山道,走在埋葬先人的山上,老婆,孩子,我们一家人。
我的家在大别山南的老区,古风淳朴,楚文化深厚,一向重视敬祀先人。
每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时,我们将房间里里外外早早打扫干净。晚饭时候,烧几个素菜,父亲摆上酒饭,烧些纸钱,迎接先人回家过年。农历大年,早饭时,摆些酒饭,烧些纸钱,在香烟缭绕中,我们依次磕头,让先人吃饱喝足腰缠万贯过大年,保佑在世的家人平平安安。
而今日,元宵,即所谓的年过月尽,早上在家里,依旧斟一杯酒,供两个素菜,再烧些纸钱,一番嘱托叮咛后,送先祖归位,各自回归正常生活。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奈何桥,没钱了,别吓阳世的亲人,勒勒裤带忍耐一下,清明还会大把大把烧的,保证不让他们过苦日子。但也不能光用钱不管事,六畜兴旺,家人平安,子孙富贵还是要嘱咐先祖多多荫护。
而今天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上坟挂纸,送钱给先人,在先人的坟头磕头许愿,祈福来年,并清除杂草,整理坟茔,缅怀先人。
早饭过后,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在各自有威望的长老家聚集,全都穿着新衣服。老人小孩一起上山,提着纸钱,抱着炮仗,还有的拿着镰刀,一群群,一列列,漫山遍野,花红柳绿,大人低吟,小孩脆语,整个山上沸腾了。
先各自在自家先人坟上放些纸钱,用土块压着,免得被风吹走,再摆上两柱清香,袅袅香烟中,烧几叠纸钱,待到纸钱快燃尽时,就放起炮仗来,隆隆声中,大人小孩依次磕头,念念有词,恭敬而虔诚。
年长的会逐一讲解,这是你高爷爷,当年如何如何,做了哪些事,取得什么成就,一一道来。这底下埋的是你太奶奶,生了多少个孩子,养活多少,如何贤良淑德,自是一番赞颂。在长者深清的述说唏嘘感叹中,小孩则一脸懵懂,带着新奇与神往,只管磕头,似乎磕得越多,福报越大。
有时年长者还会走到一座孤坟前,一脸严肃地告诫大家,听算命先生讲,我们家族的事都是这位祖奶奶管着呢,多亏了她保佑。必然地,那座坟头纸钱也烧得多,人人都争先恐后地磕头,叮嘱老奶奶多多担待后人,家家如意。待纸钱快烧尽时,就放炮仗了,一时间,大大小小的炮仗一齐点起,隆隆声此起彼伏,烟雾弥漫,纸屑纷飞,遮天盖日。
碰上有后生今年要中考或高考,就会嘱咐他多挂些纸,多磕些头,多许些愿,但愿先人庇护,保佑今年高中。
先人的坟有的分散在几个山洼,就必须每个山洼都转到,不可漏掉,否则心里总会不安。到处都是人来人往,沸反盈天,但每个人都是诚心的,热切的,渴望今生来世一切安好。
上海的松江在下雨,淅淅沥沥,湖北麻城本来预报有雨,但没下,非常适合上山,非常适合祭祀。
刚才儿子打来电话,问我吃早饭没有,他们快要上山了,他要在爷爷奶奶坟前替我挂纸,代我磕头,为我祈祷,愿我一生平安,在外顺心顺意,我们全家幸福和美。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阵炮仗声,清晰而强烈地震击着我的心,我接电话的手莫名地抖起来。
上海的松江在下雨,淅淅沥沥,一直没有停歇,我的麻城没有下雨,清清爽爽,非常适合上山,带着老婆,儿女,一家人。
我的身在下雨的上海,我的心在无雨的山上。
儿子,你帮我祈祷吧,用你赤诚敬畏的心,在爷爷奶奶坟前,多烧些纸钱,多磕两个响头,替我问候他们,减轻我的负疚。
我的父亲,一生勤勤恳恳,为整个家倾尽全力,重病缠身,供我高中毕业后,终于油干亮熄,无力回天,饮恨而去。而临终,我不在身边,出殡,我没回家。
我的母亲,慈祥勤俭,为我们全家默默付出,从不抱怨,勤扒苦做,积劳成疾。最后唯一的愿望就是我打工领一个媳妇回来,成一个家,而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临终,我不在身边,出殡,我没回家。
每年元宵,本该给他们上上坟,挂挂纸,烧点纸钱,慎终追远,寄托一份哀思,给儿女讲讲他们的故事,也让他们看看孙子孙女,健健康康,九泉之下必会含笑。
可是,今年元宵,我不在家,去年元宵,我不在家,前年……
在农村,养儿就是防老,就指望着老了能享一点儿女的清福,而我的双亲,我既没为之养老,也没为之送终。在我的一生中,只有他们为我的付出,而从没有我为他们的一点回报。
若谈不孝,我便其一。
上坟挂纸,祭拜先祖,我从不认为它是迷信活动,它是一种传承,一种寄托,一个族群的延续,一种缅怀。没有怀念就看不到未来,没有继承就没有发展,没有树根何来树冠。
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来世,如果有,若我这等不孝之人,究竟能不能投胎成人,若侥幸能,不知还能不能成为你们的儿子,若能成,只望来世,你们能平安健康长寿,让我能为你们养老送终,将我此生的亏欠,一并奉上。
如果在佛前求五百年,上述愿望能实现,那自今日始,我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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