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见老顽童上前对招，甚是高兴，提气出招，便是长剑晃动，或刺或挑，或劈或斩，连出十来剑，剑剑来如雷霆，去如狂风。老顽童施展空明拳，左右互博。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术，是老顽童自从《道德经》中化出来的，其要旨“以空而明”。老顽童左手使出第一路“空碗盛饭”，右手使出第二路“空屋住人”，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以一心二用顽皮之态演来，好不惬意，斗得甚是快活。
郭芙看得兴高采烈，连连心道：“芙蓉出水！西子捧心！鱼跃塘桥！老猿牧羊！咦！这剑怎生刺偏了！桔槔连环！藕断丝连！又歪了！咦？这是什么招式？”耶律齐悄然搂过爱妻，抿了抿嘴，郭芙嘻嘻一笑，明了夫君之意，更甚专著，观老顽童与她爹爹斗招。
其实耶律奇想起恩师老顽童曾说起他被囚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空明拳法，空明拳有十六字诀，乃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虫。这十六字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过清楚，“虫”是身子柔软如虫。而左右互博术亦甚精妙，其本质是一心二用，能够两手同时做不同的事情。师傅当年虽说我像他小的时候，但只授予我全真派的功夫，恩师自有其道理！今日得见师傅以左右互博术使出空明拳，甚幸！岳父大人秉性纯良，他年轻时便习知左右互博术，更是指点师傅顿悟。想芙妹心性纯良，若是芙妹学左右互博，定也能成。耶律齐如此思量再三，心中暗想待问过岳父再向师傅探求。
另一旁，觉远大师双手合十，轻念佛语。张君宝全神贯注看老顽童和郭靖相斗招式，眼见招式奇特，觉远大师似是无有心意，便要请教郭襄，却见郭襄神色凄凄。张君宝顺着郭襄的目光看去，竟是在看杨过小龙女夫妇。张君宝脸上一红，但觉心中一涩，不知不觉又看了看郭襄，又看了看小龙女，又看了看杨过，再顺着郭襄的目光看去陡觉自己的目光竟是带停在了郭芙身上。
便在这时，郭襄一拍他肩头，道：“你看我大姐做甚？“张君宝经她一问涨红了脸，也不敢看她，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郭襄微是一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张君宝红着脸，半响才靠拢过去。郭襄耳语道：“我大姐人是极好的，就是生性鲁莽，你若是和我大姐说话，须得敬着她些。”言下又不觉看向杨过，妙目微烁。
老顽童和郭靖以快打快，半炷香不到，已然斗了四五十招，皆令人屏息凝气，目不暇接。然一来老顽童赤手空拳接郭靖的长剑，二来郭靖使出的这套越女剑似是而非，完全不按招式常规出招，分明自己周身都是破绽，却疾如闪电，后发先至，迫敌停攻自保。郭靖自不敢伤及结义大哥老顽童，剑上的杀气也就大大不同，饶是如此，老顽童空有当世绝顶的武功，也被迫得连连避退。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便是初时连连点头的黄药师，面色也凝重起来。杨过看着郭靖的剑招，越看越奇，心中便要话要跃出口，一时竟又想不起来。
再过十余招，周伯通一跃数丈，跳叫道：“不玩了不玩了，傻郭靖何时炼成了这般难逗的剑术，再打下去我老顽童便真要输了！”
郭靖一征，忙收剑招，平了内息，想了想道：“郭靖惭愧！我想着蓉儿说到神剑精神，又说拘泥招式，我实在不解，也不知如何使剑才好。适才……适才老顽童逼得太急。老顽童啊，你是越大越顽皮，便如我家芙儿幼年在桃花岛拔禽捉兽那般，也不知怎的，我就想便当你是顽皮稚子，如此想通，便是手中剑法，使成这般。”
黄药师奇了一声，黄蓉忙道：“靖哥哥，我方才所见甚是精妙，武功达到一定境界后，很多武功招式和内力虽表面不同，但其精髓道理是相通的。”说着嫣然一笑，乐道：“恭喜靖哥哥！”
郭靖愣道：“蓉儿恭喜我做甚？我还没想明白。”但见蓉儿笑而不语，想了一想，续道：“这一招泛舟采莲，弯腰伸臂，剑刺敌人膝关穴，但弯腰伸臂稍一动作，敌人便有察觉，撤了腿便不易击中，但若不弯腰伸臂，剑便刺不到敌人的膝关穴了。”
郭芙听到此如梦方醒，喜道：“爹爹，方才芙儿便觉爹爹这一招用的不太对。”
黄蓉微微一叹，对郭芙道：“你爹和众位师长说话，哪里轮到你言语？当心回家罚你去讨饭，帮主夫人亲自督师，丐帮兄弟必军心大振！”
郭芙被唬得花容失色，哪还敢再说一个字？听得此话，陆无双心下大快，郭襄向张君宝小声说道：“你看，我妈妈最是治得住我大姐，日后我大姐若是怒你，尽管找我爹爹妈妈说去。”
其实黄蓉才舍不得让女儿去讨饭，郭芙此句插嘴不过是本心之言，且他们作父母长辈的如何不知晓郭芙孝顺疼人，只是黄蓉有意引导丈夫，不想她女儿打乱。
只听郭靖续道：“我便在想，为何刺膝关穴？源何定要刺膝关穴？”
众人听了都是一呆，武林中武功招式繁多，林林总总，不下千种，各套各路各招，招招都要有的放矢，怎会有此一问？倘若是哪家的入门弟子问出来，做师兄的便是一个戒尺打上手掌，怎的郭大侠却自问出这等话来？
郭靖双目出神，便如自言自语：“刺阴陵泉不成么？曲泉也可。便是因为这几处穴位在膝盖之下，需得弯腰伸臂，便将剑尖提高尺许，刺血海，刺阴包，刺箕门岂不是抬手就刺？且不需事先露了征兆。”
此言一发，连黄药师都暗暗摇头，暗想武功打穴，讲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哪里能如此什么穴位都乱刺的？这女婿年轻的时候便愚笨至极，不得其意，想他勤奋刻苦，运气甚好，怎的到年过半百，越发糊涂了！心中一忧，抬眼看女儿，却见黄蓉直直地盯着郭靖，竟目露赞许之色。
郭靖又道：“便是刺不准穴位，一剑刺入敌人大腿，断筋削骨，又有什么分别了？眼睛瞄着敌人穴位，敌人若是高手，一看眼睛便知剑走何方，出手前便已输了一半。”
此话一出，便如烈日里一个惊雷，众高手登如醍醐灌顶。难怪郭靖出剑如疯似颠，却又凌厉无匹，无从捉摸。到这时，郭靖终是明白了黄蓉之言。
杨过自负胸中武学包罗万象，细想郭靖适才所使的这一路越女神剑，换了自己斗招，恐怕也只能步步退避。再想老顽童与郭靖激斗五六十招，方显败象，心头不禁一凛，这老顽童好生了得！
郭襄行到杨过与小龙女身前，眼眸清亮，道：“大哥哥，龙姐姐，爹爹说的襄儿也听不明白……”
杨过此时脑海翻腾，只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呆了。
郭靖的话，便如当头棒喝，杨过霎时灵台清明，霎那间仿佛又到了十六年前的神雕荒谷，独孤求败剑冢。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昔时杨过想象独孤求败的神采，神驰崇敬，深以独孤求败剑冢之言为感慨，之后与神雕练剑养伤，反倒是忘了去深思此言，此后手持玄铁重剑纵横江湖，叱咤风云，渐渐的深以绝顶高手自居，竟再没深思过前辈箴言。
正是自思天下罕有敌手，便弃了玄铁剑不用，哪知当日襄阳城外大战金轮法王，若非侥幸，此时恐怕早被碎尸万段。杨过心道独孤前辈这等武林奇人，尚且持玄铁剑到四十岁，而自己竟记不清何时不再携带玄铁剑的。
杨过反思自己孟浪骄矜，登时汗流浃背。今日郭伯父所言，岂非直指“大巧不工”这四字？独孤前辈所言虽是玄铁剑，但武功剑法，何尝不是如此？试问自己与神雕切磋，炼成玄铁剑法，无一句口诀，一招图谱，而后顿悟出的黯然销魂掌法，便是如此。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一顿悟，杨过顿觉神清气爽，再思郭靖之言，受用无穷。
须知婴儿降世，看世间万物，无一不是疑问。两三岁的孩童咿呀学语，事事都要问人“这是什么？”、“为什么？”，然而越是理所当然之事，大人越是难以回答。便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走路之人，必不会问为何路在此而不在彼。
郭靖自幼头脑愚笨，执拗较真，但凡事不懂就问，故而旁人决计不会疑问之事，到底是不懂就问之人开口。郭靖不懂就问，心性纯良，一心能二用，运气也着实好，方始有疑便得机遇顿悟，进而脱去了桎梏，施展出神剑的精神所在。这灵光一现，虽与阿青的越女神剑依然相去甚远，但与当世的武学相较，高下立分，判若云泥。
黄药师突自一笑，看黄蓉的眼神多了几分肯定，问道：“靖儿，你说说你是如何悟出来的？”
郭靖想了想道：“当年得蒙恩师传授一招亢龙有悔，至今已三十余年。虽得授全降龙十八掌，我却头脑蠢笨，只这一掌用得意随心走，纯熟无碍。便是近年军务缠身，每每疏懒练功，每日也必定温习此招，每日温习少则百次。十多年前，我武功略窥门径，只觉得无论什么高手打来，一招亢龙有悔足矣。恩师所授招数，原本只打敌人之胸背，然而倘若想打敌人头脸，肩颈，胁腹，腰胯，乃至大小腿，只须稍改姿势即可。便是敌人从天而降，这一计亢龙有悔打去，便是不腿断腰折，也要震飞数丈。”
在场小辈听到此语，方知郭靖这一顿悟绝非偶然。但凡学武之人，得到新的武学典籍，莫不如饥似渴快快研习，但求速速融会贯通，却不会数十年如一日磨砺一招。故而武林中人成千上万，拼了身家性命去抢夺九阴真经，却从不闻黄裳转世，再著新篇。
场中高手虽然多有独创见解，唯有杨过，是年轻时从无路绝境中另辟一条蹊径。杨过心潮澎湃，只感到胸中一股热气冲上，瞬间泪如泉涌，对郭靖一揖叩拜，无语哽咽。
郭襄在一旁说不出的失落，但见小龙女伴着杨过，便寻了张君宝说话去。
黄药师一抚长须，哈哈大笑：“靖儿，今日越女剑论，你确是有过人之处。”
（未完待续，请听第二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