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哗哗地,很匀速。
清晨终霁,蝉鸣又起,小区里笑闹声喧嚣,这一向明朗的夏日,又鲜活起来。
从窗口处向外望去,天还有些阴沉着。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都显得比以往更加青绿、空气也更加清新。据说有些地区已暴雨成灾,谢天谢地,我家这边地势较高,路面上积水倒还不多。
近些年来,年年夏日暴雨成灾,也许是近了,有着切身的感受,就觉出雨的不友好之处。然而在遥远的记忆深处,雨总是我的好朋友,每个下午如约而至。
我常蹲在屋门口,扶着门槛望天望地。天是白茫茫的一片,迷迷蒙蒙看不清楚。地上的水成群成片向低洼处奔流,整个大地汪洋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哪里。有时看得出神了,便觉得那是一片大海,自己在海面上巡视。海面上也下着大雨,雨线砸在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转瞬间就破裂了。
雨天也总是吵闹的。远听,雨是刷刷的;近听,有落在水面的哗哗声,有从房檐滚下去的急促的滴答声,有落在铁桶上的铛铛声;细听,还有水花破裂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通常情况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来至倾盆、云收至雨散,都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下的时间也不久,但偶尔有几次,也会接连下上一两天,下得沟满壕平。
“进来,别在外面呆着,看鞋都湿了。”祖母呵斥我。我低头看已经没过鞋底的雨水,灰溜溜从门槛外挪到了门槛里。
雨下个不停,当年不过五、六岁的我因不能出去玩而烦恼。暴脾气的祖母也满屋子乱转,急了就指天骂:“破老天,还不停。”
每当这个时候,全家都静悄悄的,尤其祖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又点了祖母的火。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逐渐有了积水,祖母跑出去把院门打开,让院子里积的水都流到大街上去。“明天,胡同里又该全是泥了。”我想。
实在闲得无聊,我就跑到门口去看水花。看着看着腻歪了,我抬起一条腿开始蹦:前后、左右、来回来去地蹦,总不出屋檐遮盖的范围。
然而不知怎地脚下一滑,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水里,全身湿透,黏糊糊地全是泥。短暂地愣怔之后,开始嚎啕大哭。
祖母气急败坏地跑出来,一边把我拉起来,一边冲着祖父嚷:“你还发什么呆,赶紧着啊!”
祖父紧皱着眉头,手上替我擦身上的泥,绷得紧紧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我觉得极其委屈:“我都这样了,你还笑。”
这回祖父是彻底忍不住啦,咧开嘴笑开了。祖母也笑了,但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急躁的情绪就又统治了她,因为我指着门口对她说:“奶奶,盆儿,盆儿。”
那个一向斜靠在屋檐下的洗手盆,终于架不住持续上涨的水位,漂漂悠悠地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向院外漂去,我指给祖母看的时候,它正拐了个弯儿,漂向大门口,彻底离开我们的视线。
祖母来不及换鞋,趿拉着布鞋就追出去了,刚刚把盆儿抓回来,就看见祖父一向用来打水的铁桶从她刚好够不着的地方悠闲地漂过……
换上干净衣服的我穿着凉鞋,想溜出去看看,被祖父拎小猴子一样,抓着袄领子就提回来了,并且严令我不许再出去。
有好一阵子,我就趴在窗户上,看祖父母忙进忙出,把离家出走的锅碗瓢盆通通抓回来,能放屋里的都放屋里,不方便放屋里的,拴根绳子系着它。
等到他俩终于忙完了,祖母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满大街都是盆儿。我看见XX家的老太太,XX家的老头儿,也在外面抓盆儿呢!大家打招呼都是,‘哎你也来抓盆儿啊!’”
我抬头看看祖母:一向爱整洁的祖母全身湿哒哒的,东一块西一块地糊着泥巴。头发散着,脸上又是汗又是雨的,被她自己一擦,整个一大花脸。而祖父呢?也没好到哪儿去。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大家目瞪口呆地对望,终于都忍不住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