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年前我第一次来缅甸,来的那天,在曼谷机场丢了背包,包里有我所有的装备:锅碗瓢盆,鞋子衣服还有帐篷、睡袋等等。
丢包之前,我是个搭车露营的背包客,之后,我成了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换言之,我彻底地“自由”了。
落地仰光已是夜晚,末班公交已经错过,旅馆也没订,这两组合很好,那样我无需犹豫就能决定,今晚睡机场。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机场一个留宿的游客都没有,没人抵达,也没人离开,空荡荡的大厅,我就地躺下,仿佛末日后的孤儿。
机场的冷气很足,太足了,睡了没一会,就冷醒了,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干脆坐起来,看会书,困得受不了了,就躺下眯一会,冷得受不了,又坐起来,反复若干次,天就亮了,肚子饿跟公鸡一块喔喔叫。
一个拿着扫帚的清洁工走到我边上,递给我一块面包,面包很干,有点硬,但是好吃,好吃得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缅甸。
是否会喜欢一个地方,第一印象很重要。所以出机场时,尽量不要打车,出租车司机是坑游客的专业户。这是我的偏见,也是我的自我保护,因为我总是打不起出租车。
2、
缅甸的第一天,住进了仰光著名的背包客旅馆。
著名的原因有二,其一,旅馆位置很好,就在中心的中心苏雷佛塔边上,其二,那是仰光能接待外国人的旅馆中,最便宜的一家。
穷有时是个诅咒,让你没法去参与一些东西,有时是种福荫,让你不得已地去尝试一些东西。譬如在问清楚去哪里要干嘛之前,我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个和尚,跑去一所寺庙教英语,就因为他说了句“可以管吃住。”
那是个寺庙开的慈善学校,其实也谈不上教课,就是用英文跟学生们对话,自我介绍一下,然后回答他们的问题。
说是回答,其实基本是被女学生们调戏,“老师你有女朋友吗?你有多高啊?老师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
3、
到茵莱湖时,刚好撞上一年一度的大节日,旅馆不是爆满就是价格疯涨。
又是流落街头。
街上一家大小或青年男女摩肩擦踵,唱着跳着,叫着闹着。搞得我连睡大街都找不到个好地儿,只好跟着人群漫无目的的走,像个鬼影一样。
午夜时分,实在太困,随便找个阴暗的角落就地躺下。没多久,手臂突然被人踢了一脚,紧接着传来解皮带扣的声音,“哎哎,等会等会”,我嚷嚷地赶紧爬起来,走出没几步,就传来一阵流水声,以及一声畅快而悠长的“呼”。
凌晨一点多,街上晃的除了醉汉就是游魂。突然树林里传来一阵歌声,寻声而去,是条河道,零星的小船在岸边靠着,我跳进其中一艘,铺件衣服,躺下,星星散在树梢,夜虫喳喳地叫。
不时有船夫摇着船哼着异乡的小调驶过,驶过时船身轻晃,星星起舞,人在船舱躺着,成了摇篮中的婴儿,安宁而单纯,梦里奶奶在哼着摇篮曲。
4、
蒲甘那会还没那么火,佛塔不仅可以爬,还可以住。
跟一个阿根廷哥们结伴,在星空下的荒野溜达,溜进一座废弃的宫殿,四周点上蚊香,我们躺在中间,如同向神明献祭的活人。
做了个湿漉漉的春梦,睁开眼发现不对,是下雨了。“干”。
收拾包袱挪进半开放的门廊,蝙蝠飞出飞进,三千佛塔在电闪雷鸣中若隐若现。
我们两眼相对,想的是同一件事情,“你要是个女的该多好啊?”
5、
蒲甘到曼德勒,搭车。
“搭车百科(Hitchwiki)”上的攻略是:“在缅甸搭车是非法的,如果碰到警察,请收起你的手势,假装只是在散步。”
我们“散步”了没半小时,就真的遇到了警察,一辆带棚子的皮卡。
“你们在干嘛?”车上的警察问,
“在散步。”
“散步去哪儿?”
“前面的村子。”
“上来吧,我们带你们一段。”
“真的可以吗?”这不是钓鱼执法吧,我在心里问。
“上来吧。”他们笑着拍拍边上的座位。
“你们去哪里?”阿根廷哥们问,
“曼德勒。”
我们没在下一个村子下车“散步”,而是随着警车直到曼德勒,他们还直接把我们捎到旅馆门口。
6、
曼德勒。
奥威尔说曼德勒有五大特产:佛塔、流浪汉、猪、僧侣和妓女。
毛姆则觉得“曼德勒这个名字有着独特的魔力。明智的人或许会与这座城市保持距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配得上那抑扬顿挫的音节所唤起的期待与想象。”
我脑子不太好使,我觉得我配得上。曼德勒,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Man--da--lay。
我的电脑键盘在蒲甘坏了,老电脑,在国内才找得到配件。
“小事一桩”,一个姑娘帮我捎了个键盘过来,我们素未谋面,后来她才坦白,“对于一个不认识的人,这种要求有点奇怪,我只是不懂得怎么拒绝。”
我们开摩托去因瓦古城,途中下起了暴雨。
道路成了河流,景色成了混沌的一片,雨水浸透了我们的每一寸肌肤,冷得牙关和手都在打震。
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旅馆,“好像刚游完泳似的”,她笑,扑地打了个喷嚏。
傍晚时雨终于变小,“混沌”成了轻纱,色彩斑斓的雨伞像热带的鱼群游弋在泥水横流的街道上。
为了报答姑娘“带键盘”之恩,我说好了要请她吃饭的,“随便吃”,我豪迈地指着路边的小吃摊。
埋单时发现她已经付过了。
“别争了,都潦倒成这样了”,她说,“等你有钱了,再请回我吧。”
后来我们重逢了两回,但我从未有过回请的机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啦好啦,别问了,安然步入中年的秘诀是,很多问题没必要追根究底。
7、
多年后,我又回到了缅甸。故地重游,这回是旱季,没有雨,但还是湿漉漉的,因为刚好是泼水节。音乐,舞蹈,漫天遍野的水,氤氲地水汽,在阳光下化作一道道彩虹,挂在人们的脸上。
但凡出门,归来都是落汤鸡。我的想法是,出门前打点香皂,溜一圈回来,就能把洗衣服和洗澡都免了。
这趟旅行,我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想认识新朋友,心里有负担。
前面的十年,我总跟自己说,“先好好去活,玩尽兴了,再把它写出来。”玩是玩尽兴了。
一开始理直气壮,越往后,就越觉得这只是个逃避的借口,逃避艰难,逃避痛苦,逃避可能的失败。
但有些事情就像死亡和爱情,你无法逃避,而且越逃避越觉得不安。
就是说这个事情太重要了,像一座山一样压着你,你做别的事情也可以,但你做不好,做得不痛快,你心里有样东西搁着,如鲠在喉。
所以,是时候了,要跟这些年的快活,恐惧和野心做个清算。无论写得多烂,写出来,给自己一个交待,给青春一个交待。
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卸下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世界,才有可能轻装上路,混吃等死。
8、
接下来,准备往山里钻,往没有朋友的地方钻,像乌龟磨壳一样,静下心来,挖一条通往过去的隧道。
不用铲子,用笔,每写下一段文字,就是铲一抔土,就是蜕一层皮,就是一次告别。
我不知道这条隧道有没有尽头,但我心怀希望,隧道的尽头,会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山谷,我会伸直手脚,抖落身上的重壳和尘土,一下子跃上枝头,变成一只鸟,一个鸟人,或是一只猴子,反正就是捶胸顿足花枝招展:老子自由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