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说要母亲的心,母亲给了他。他捧着心,出门的时候摔倒了。
母亲问,儿啊,你摔疼了没?
我恨着一个人,恨之入骨。
那天,我不远千里地去了他住的地方找他。
那里离城区很远,我带了一打啤酒和几斤卤肉过去。
他不太待见我,不过看我没有空手去还是迎我进了屋。
屋里只有一张大床,床头塞着墨绿的内裤,床上堆着几件不知换下来多久的衣服,还有几本皱巴巴的色情杂志。一只黑色的袜子在床底,另一只不知去哪儿了。
门口的泡面汤长上了一层霉,地板上的烟头要是扫出来应该有一桶了,胡乱堆在墙角的认不清是鼻涕纸还是别的什么纸,枕头沾上了油泛黄泛黄的。
我说去天台上吧,有酒有肉有风。
这里的夜空看不见星星,黑得像是妖怪的嘴巴,看不见底。
他没和我说什么话,就在那儿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望着满嘴油乎乎的他,呷了一口啤酒。
我走到天台边,往下看的时候只见他的房间亮着。楼下似乎有不少野猫,今晚的野猫可能在唱歌,在跳舞,在欢呼。
我想,明天将会是崭新的一天。
阿华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灰蒙蒙的像是糊上了一层雾。
湿漉漉的地板上摆着三两辆废弃的摩托车,雨水一冲倒和新买的没多大差别,就是破碎的后视镜太显眼。角落里的花盆碎了很久的样子,像哪个人被扯出一肚子的内脏,零散的泥土上肆意地长满了野草。垃圾桶的垃圾已经漫了出来,地面上掉落了不少,一只瘦骨嶙峋的死猫躺在垃圾上,雨刚停就吸引了一群肥胖的苍蝇。我很怀疑,这么肥这么胖的苍蝇是怎么飞起来的?
阿华说他需要钱,他永远在不断地索取,理所应当地索取。
我已经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威胁我了,当然,他不会只是单纯地威胁我。我不怕死,也就不怕他的威胁。不过要是换成他,他死了阿满也就活不成了。
这次,我并没有接受他的威胁,而是笑了笑,回复着说是照片里的楼太矮。
我煲了锅鸡汤,自己喝了口,盐不够,却又正好。我小心翼翼盛在保温壶里,提着出门了。
妇女抱着哇哇大哭的娃娃哄着,旁边的医生和蔼地笑着,似乎在哄娃娃,娃娃哭地愈发厉害。腿上绑着绷带的小伙一蹦一跳在大厅里穿梭着,他穿着拖鞋,跳起来啪嗒啪嗒的,他的拐杖就椅在门口。老人坐在轮椅上,轮椅前蹲着的应该是他儿子,他儿子跟他说着什么,他都望着远方。
我靠着医院大厅的柱子,我并不是很想上楼。我就在那儿,像是轮椅上的老人一样望着远方。
再待下去的话保温壶里的鸡汤该凉了,我不得不上楼去。
护士刚从病房里出来,里面只有阿满一个人,她躺在床上,不睡觉也不说话,就一直盯着天花板看。阿满瘦得皮包骨,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阿华照片里那只死在垃圾里的猫。阿满的手背上贴着输液贴,鲜血慢慢涌出,染红了输液贴。
“怎么又没按着?”我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赶上去按着带血的输液贴。
阿满转过头,望着我,说是忘记了。
我一边抽出纸巾擦着阿满手臂上的血一边按着床头铃。
“麻烦帮忙清理一下。”护士不多会儿就来了,我抬着阿蛮的手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你给阿华打点钱过去,我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护士一走阿满就拉住我。
“你别忘了你怎么住进医院的。”我冷冷地说着。
“他……他不小心的。”阿满扯下额头上的纱布:“你看,都快好了。”
我不敢去看阿满的额头,却又忍不住瞄了几眼。缝了五针,伤口像是一条蜈蚣一样趴在阿满的额头上。
“先喝鸡汤吧,都快凉了。”我倒了碗鸡汤,吹了吹,递到阿满嘴边。
阿满不肯张口,扭着头不看我。
“好了好了,我过会儿去打钱给他好不好?”我像她哄阿华一样哄着他。
阿满是在村口听说隔壁王大伯的儿子因吸毒进了监狱的。
她问我,吸毒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我指了指迎面颤颤巍巍走来的李阿爷,说要是阿华吸毒就会变成那样。
呸呸呸,阿满吐着唾沫,不准我这样比喻。她说阿华年轻力壮的大伙子怎么会变成九十多岁的李大爷?
阿华打电话回来要钱的时候阿满在喂猪,我接的,他说要阿满来接。我开了免提,磨磨蹭蹭地递给了阿满。阿满在那条她用旧衣服缝成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电话。
阿满这次是真的没钱,她说让阿华等等,过段时间庄稼收成的时候再打钱过去。阿华说没钱就把庄稼地卖了。阿华又说马上要,不给的话就和隔壁王大伯的儿子一样去吸毒。
阿满一听急了,挂了电话在猪圈外待了好一会儿。
阿满让我把猪卖了,我说没钱的话阿华吸不了毒,不要瞎操心。
我又说不信的话去问王大伯,他儿子吸毒要不要钱?
阿满自然没有去问,半信半疑。
我抱着怀里的骨灰盒,哭着哭着就笑了。
我跟阿满说,阿华死了,因为吸毒产生幻觉跳楼自杀。
阿满怎么也不相信阿华会去吸毒,当然,她依旧一如既往地相信阿华。即使我捧着骨灰在她面前,她也觉得是我在撒谎。
当然,是我在撒谎。
我以为我可以陪着阿满,守着她颐养天年。
不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从楼顶推下阿华的监控很快就曝光了,我没料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会有监控,我没料到那么偏僻的地方的监控会有人在查看。
我不怕坐牢,只是苦了阿满,孤苦伶仃的阿满。
阿满哭着和我通话,她说她想不到她的阿华会去吸毒,她说她想不到我会谋杀了阿华。
阿满一直拍打着玻璃,我能感觉到她的愤怒胜过了哀痛。
手铐很凉,凉到了心坎。
我挂了电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自己喝的苦酒终究是你酿的,你自己吃的苦果终究是你种的。
有一个叫阿满的姑娘,刚有一个月身孕就死了丈夫。阿满寻死觅活了一段时间,不过为了肚子里的娃儿硬是活了下来。
肚里的娃儿出生后阿满对他百般疼爱,娃儿越长越像死去的丈夫,尤其是眉宇间,简直一模一样。阿满更是欢喜,即使自己捉襟见肘也从不委屈娃儿。真应了那句老话: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娃儿两三岁时耍玩膝盖蹭破点皮,阿满硬是背着到乡村诊所里,要人家医生包扎包扎。
娃儿小学时偷了伙伴的作业本,阿满非但没责备他,而是领他到学校小卖部买了一摞作业本。
娃儿初中时把同学打进了医院,阿满火急火燎地赶去医院,跟躺在床上的伤者较劲儿,说是自己家的娃根本不会做这种事。
娃儿高中没毕业就去外地打工了,阿满又是托人带钱又是托人带土特产,生怕娃儿在外地吃不饱睡不好。
对了,忘了说阿满还有一个大女儿。
你说,到底是谁谋杀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