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上个月刚草草地过完了自己的28岁生日。之所以说是草草了事，是因为她早就没有了过去过生日的那种兴奋劲。过去的她总是可以提前很多天用excel编辑好当天行程，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该邀请谁，而谁最近得罪过自己又万万不可邀请，纠结又兴奋。

  她觉得自己不算十分时髦的那一类，但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而是已经看淡了：反正已经对于着装和风格有了自己的品味，倒也不屑于追求名牌加持。可能也就是这种想法，妮娜哪怕对他人再友好，眼神里总也透出一股高冷气。

  “你不要老是走那种端庄典雅路线，男生会觉得有距离感的。”小西对她说过。

  “你懂个球？你自己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还好意思评价我？”妮娜心里掠过一丝不悦，却倒还是记得端着自己，所以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有些尴尬的弧度，回复了一个表情。

  表情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用最万能最能一切尽在不言中的东西了。

  但今晚妮娜端不住了，周六一整天她都在等着她的法国哥约她出去，却逃不过自己的直觉：他今天是不会有行动了。

  法国哥并不是真的法国人，而是在法国呆过很多年的进化的比较贴近时髦欧洲人的中国男生。他三十出头，穿很修身的西装外套，用Comme Des Garçon的香水，穿圣罗兰的皮衣。圣罗兰到底是圣罗兰，不自觉地，他厚厚的嘴唇都变得性感起来。

  妮娜和他是在tinder上认识的。

  妮娜虽说看上去是很愿意尝试新事物的人，但其实内心又很排斥很多当代事物，比方说，交友都要从网上开始。

  下载tinder并不是她的本意，但是上帝弄人，明明去年还叫嚣着自己不要稳定的恋爱关系嫌累，今年不知哪天醒来，一下子特别想要有个家庭，有个信的过又带的出手的伴侣。

  “你这是生理现象。”妮娜一个十八岁的好朋友替她分析。“我那天读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生理上也会分泌某些物质想要去繁衍后代，你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没有安全感。”

  “所以这不是我的心理问题，而是科学？”

  “对的。”

  妮娜看着这个头发通通往后拢穿着抹胸连衣裙的女孩子，回忆着自己十八岁还穿着妈妈买回来的高领毛衣，胸前印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脸，让她时常尴尬地只好用长到脚踝的大厚羽绒服紧紧裹住自己。

  又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呢？

  主要是她的某个瑞典同事在被调去泰国工作前对她说的话。

  “我和我未婚妻是在tinder上认识的。我当时对她是用了super like。 你知道往左划是不喜欢，往右划是喜欢，而往上划是超级喜欢。我未婚妻对我承认，如果当时不是我划了超级喜欢，她不会也对我划喜欢的。”

  “我记得你们是在日本见面的？”

  “对，我去日本出差，然后和她见面。后来我们就马上在一起了。”

  “她看上去年纪很小哎。”

  “她25岁。”

  妮娜无法忍受内心的失落，25岁...就已经那么容易找到对的人了...两个人都还不是在同一个城市...

  好在她天生乐观，小小的悲伤过后又自我激励起来。

  如果这个瑞典同事这样靠谱的男生都在用交友软件，我为什么不尝试下呢？

  另外一个也在不断用当代方法去认识异性的还有小西。

  其实小西和妮娜也是通过网站认识的，妮娜po了一个交友贴，小西在给她的私信里谈到了自己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又巧合地提到了自己的生日。

  他的生日和妮娜一个非常敬重的好朋友荣嘉是同一天。

  对，妮娜对荣嘉的感觉，敬重这个词最能体现。

  见过面以后，小西当然是发自内心喜欢妮娜的。

  当然妮娜觉得他敢喜欢自己也像一个玩笑：一个是德国公司的女市场经理，自己住，花钱没个心眼。一个是写1500字拿300块的影评人，平时还教教小孩子数学，和爸妈挤在一起住，连剪头发都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扭捏着跑去一次理发店的宅男。能做朋友都是奇迹了。

  小西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恋爱过。

  但他最近发狂似地在网站上找那些寻找另一半的贴，然后发出私信，等待别人允许自己加个微信，然后约出来见面。

  毕竟马上要初冬了，没过多久，那些个要逼死单身者的节日纷涌而至。今年，一定要找个人一起过节了。

  今天周六，下午刚见好一个大四的妹子，对方也长得过得去，身上少点肉，不过只要能接受自己，自己一定会付出妥妥真心。

  可惜回去之后，发了两条消息给这个妹子，至今没有回音了。

  晚上八点，手机微妙地亮了一下，小西赶忙吞下嘴里嚼到一半的三文鱼，冲过去看手机。

  是妮娜的消息。

  “出来喝一杯，老地方，快点。”

  “没劲。”妮娜把青柠用力塞进科罗娜的瓶子里，气泡一下子漫了上来。

  “你的那个法国哥呢？”

  “上次见面说好这周做饭给我吃的，然后就没声音了。聊天也是特别难，我说一堆，他回给我个表情，还是捂脸笑。我最讨厌这个表情了。”

  “捂脸笑怎么了？”

  “这不明显就是没话说了嘛。”

  “可是男女之间聊死很正常的呀。哪有那么多话说，只要见面的时候不讨厌对方就好了。”

  “你这要求也太低了。谈恋爱谈恋爱，本来就是要谈的咯。都没话说了，还在一起干嘛。”

  “这个男女有别，本来男女就不太会有什么真正的共同话题，兴趣点和思路也不一样。”

  的确...男人和女人的思路，真的太不一样了。

  妮娜和法国哥见面的第一次，简直是火花四射。她真的可以看见自己穿着婚纱站在他边上脸上带着一抹自己标志性浅笑的画面。

  可是法国哥聊微信非常不起劲，经常聊着聊着就突然没话了，要不就是过很久回复了一条和自己刚刚对话丝毫没有关系的内容。

  “其实上周末都还不算太坏，他还带我去参加了一个活动...”

  上周末的时候，法国哥晚上突然邀请妮娜去参加一个活动，妮娜刚走进去没多久，就有一个皮肤黑黑但肌肉线条很明显的男生过来和他打招呼。

  法国哥是活动组织人之一，所以没有顾得上来特别招呼妮娜。

  妮娜百无聊赖地在某个角落玩大转盘，那个刚搭讪自己的男生突然走过来，问：“你是菲利普的女朋友？”

  妮娜一下子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说是，万一菲利普说不是，自己不是倒贴的厉害了。说不是，万一菲利普知道了又伤心，自己也会很难过。

  但是毕竟做人还是要稳妥些为好，妮娜摇了摇头。

  几个小时以后妮娜要走了，法国哥送她下楼。妮娜咬着嘴唇在犹豫，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你朋友，就是那个下巴留了一撮小胡子的男生，他加了我微信，还问我我是不是你女朋友。”

  “你怎么说呢？”法国哥问的十分淡然。

  “我说不是...”

  “啊我好失望哦。”法国哥摸着胸口假装往后躺倒。

  “可是万一我说是你说不是的话，不是我很尴尬？”妮娜抢着辩白。

  “也是。”

  “那......”

  “你觉得我们是男女朋友吗？”

  “可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像是...像是豆腐关系一样。”

  “豆腐关系。”法国哥似乎被逗乐了。“我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啦。”他轻轻拥抱了下妮娜。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姓什么啊。”妮娜因为被抱住声音闷闷地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几天前发他消息，他也爱理不理的。现在人都怎么了，真的是可以那么快定义恋爱的？不是刚刚说过我和他是男女朋友，第二天就好像我是楼下便利店小妹一样只是大概认识这张脸的关系了？”妮娜愤愤地对小西说完这段遭遇。

  豆腐关系。

  这个词用来形容现代青年的恋爱实在再贴切不过了。

  认识对方，都是先从软件或者上的名字知道。对方的模样，也是不知道加了什么滤镜用了那个人美颜特效的头像。见面总是从Hi开始，有时候多加一个笑脸。

  太多的对话根本是建立不起来的，而很偶尔的能够有点感觉的对话，见面以后也很轻易能够拗断。

  而正因为这种关系的脆弱性，有很多人也做不到认真去投入。毕竟那一端的对方，是不是真的如自己呈现的那样棒，或者有没有骗自己，是很难保证的。

  换句话说，就像拿筷子去夹一块很大的嫩豆腐到锅子里：要维系一段关系，把它慢慢变得牢靠，实在太难太难了。

  大家都觉得不想回到过去，因为以前物质贫乏，见不到外面的世界，思想闭塞。

  可是殊不知过去的人和事，比现在简单百倍。

  我们听过去的流行歌曲，都是“I will always love you”或者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句子。

  可现在大量的歌曲都传达着“不要太在意，这都是一场游戏，大不了再找新的好了。”

  大家都知道外面机会越来越多，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随地可以有新的开始。

  这可能就是豆腐关系盛行的开始，大家怕的不是感情的易碎，而是害怕对现在这个“投降”就会错失也许更好的下一个。

  荣嘉从来看不上用软件或者网站去认识人，她只谈过一次恋爱，一谈就谈了七年，所以这七年里单身男女彼此认识对方的方式有了哪些变化，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但此刻她心情不错，刚刚和喜欢的那个男生挂掉视频通话，系上围巾准备出门去找妮娜，她特意往脸上补了一点腮红。

  荣嘉走进酒吧看到小西了以后，微笑着打了一下招呼就坐在妮娜另一边看手机。

  她每天都要把那个男生的微博和朋友圈仔细翻看，他新关注了谁，取消关注了谁，都烂熟于心。

  她叫了一杯威士忌，特意嘱咐酒保不要加冰，给她一小杯水即可。

  刚准备点开那个男生的微博，又放下了。

  自己还是要学会信任对方吧，她想。

  荣嘉听到妮娜和小西有关“豆腐关系”的讨论，放下手机。

  “所以异地的两个人，在没有捅破那层纸前，也是非常脆弱的豆腐关系咯？”

  妮娜心里咯噔一下。千万不能唤醒荣嘉内心敏感的那头兽，她对自己说。可是小西这家伙丝毫不懂看清场上局势。

  “你和谁异地啊？多久了啊？”

  “一年半。”

  “然后还没说开啊？这也是豆腐关系吧，他说不定在那里有女朋友的哦。”

  妮娜眼睛要喷火一般地瞪着小西，赶紧回头去抓荣嘉的手。

  “走，今天去我家睡吧。”妮娜对她说。

  “你们走了啊？”小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说的话不是那么中听。

  “你也该回去了。你不是和爸妈住的吗，那么晚回去不要紧啊？”妮娜凶他。

  荣嘉却来了兴趣，她把面前的啤酒瓶往旁边掷地有声地一摆。

  “所以男生过那么久都没有提出要和我正式在一起，是在玩我？”

  “哎哟，你问他做什么啊。他还是处男呢。”妮娜拉她。

  “基本是的。男生这种动物都很简单很直接的。也占有欲很强，真的喜欢你，也会想快点宣布主权。”小西拽了下自己的头发，还不肯放弃补充：“肯定盯很紧的。哪怕内心戏再足。”

  “所以你觉得他在那里有女朋友？”

  “挺有可能的。”小西喷着口水。“不过当然哦，也有例外的。你看我现在一般都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找女孩子找的太热烈，不然女孩子都不会把我当回事。”这后面几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妮娜严厉的眼神才勉强加上去的。

  “你叫小西？”荣嘉第一次好好看面前这个头发蓬松身材纤弱的男生。

  “好啦，我想睡觉了。”妮娜打着哈欠。“去死吧法国哥，我要拉黑他。拒绝豆腐关系。”

  凌晨三点，妮娜呼呼大睡，她习惯睡觉戴眼罩，所以不知道身边的荣嘉一直在黑夜中盯着手机屏幕。

  他今天多关注了一个女生，而那个女生也在同一天关注了他。

  荣嘉把这个女生的微博翻了个遍，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焦躁感。

  她揉了揉眼睛，向神祈祷他们之间不只是豆腐关系，那么易碎，那么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