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现在躺在里边的球形坑洞,纵深大概有十余尺,表面异样地规整光滑,一看就是超出常理的产物。他清楚这是自己的外元烧灼地面形成的。土块被湮灭事物的力量悉数吞噬,边沿的沙石受极高温度迅疾炙烤,最终成为一种近乎结晶的致密形态。坑底这样坚硬,躺起来其实并不舒服;好在质地光洁平滑,不用担心身上沾染沙土。——说到底,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呢?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为什么“躺着”,而是为什么是“这里”。这里根本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他,或者说,他们,是一些异常空间的产物。真正的世界只有一个——虽是裂成实灵两半,但依然是同一整体——包括人类在内,万事万物于此生养,变迁演化,生生不息。一切遵循既定的法则,死生存灭,此消彼长;完备严密,循环往复。可他们自己的世界却是单薄的,极端的,甚至可以说是残缺而病态的。他们是那异样世界投射于此的影子,通过伪装与模仿,以相似的形态混迹在庞杂的生灵当中,成为这完满体系之中的谬误,逃脱了死的法则,也违背了活的规章。他们是不合常理的存在。于是他们成为了人类的神明。
——神明。正是这样。这可不是他自诩的;除他之外,世上还有三位神明,历代的个体能存在千年之久,根源可追溯到百万年前。这三位神明受人类景仰追随,拥有无尽寿命和强大力量,享有尊贵名号和无上地位。人类以他们为世间规则的掌控者:一位神灵司掌“生”,一位神灵司掌“死”,剩下一位掌管生死之间的千变万化。……听起来确实很厉害。不过看起来已经没有他能插足的空间了。
好在这些对他来说倒并不重要,他原本也没打算成为万众瞩目的神灵。直至目前为止,他所创造的神迹仅限于在荒地上烧了一个大洞,以及给自己凭空变了一套衣服。只凭借这两点,想必没有竞争主神的资格。最主要的一点是,他并没有无尽寿命。正相反,他的命出奇地短。他像一堆快要燃尽的柴垛。他算了一下,从现在起,他还能再活一百二十八天。人类显然不会买账,把一个只能活四个来月的短命鬼归到神明行列。一百二十八天后,他的元量就将完全耗尽,这具人类躯体会灰飞烟灭,那金色的外元倘若能够留存,将被孕育他的世界回收,返还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对此他倒并不沮丧,也不认为四个月的寿命过于短暂。正如他先前所想,死亡和黑暗才是常态,存活于此反是不合道理的。而且他对人类的世界,对这阳光直射的不毛之地,这坑壁光滑的球形深洞,并没有多大好感,更谈不上有任何留恋。他谁也不认识,也没人在意他。他是这世界的匆匆过客,对这不抱期待的旅程,四个月已足够漫长。——至少他现在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究竟为什么躺在这里?有什么环节出错了。有什么地方——
会……
会救你的。
这句话无端而迅疾地划过脑海,仿佛在漆黑夜里擦亮的火柴。但那转瞬即逝的光耀什么也没照亮。他猛然起身,抱着双臂,在这正午时分感到一阵令人发颤的寒冷。
是了。他叫卢西弗尔。骤黎中降生的漆黑湮神。那浅金的精巧外元名为“永昼”,具有解析与修复的独特力量,其全貌状似光明的黄金之书。一些似有若无的记忆与情感充斥心胸,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他突然间想看看自己。他令金色外元成为镜面,借之审视自己的样貌。——他原来是一个稚气的男孩,面容俊朗,神情简净,看起来大概八岁光景。蓄有长发,乌黑柔顺,披散肩背。眼睛和外元一样,也是浅金的颜色,瞳孔像兽瞳那样尖利。他蹙着眉凝视自己,想由那镜中洞见什么;仿佛继续这样凝望下去,映在镜面的影像就会开口说话,提醒他某个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镜子自然没有说话。他搜寻自己灵魂的最深处,可他的内里一片虚无。
……卢西弗尔。他默念一遍自己的名字,然而这姓名也没能给他任何提示。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异常低落,他焦躁、不安并且愤怒,像困兽一样在坑底来回走动。这些情感强烈,杂乱,却毫无来由,使他加倍困扰,烦躁不堪。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总之好像发生过什么事情。有什么不对。再想一想。再好好地想一想。可他又不愿意回想了。能发生什么呢?这可是他在人间醒来的第一天。他是个新生儿,他同任何人都没有交集。他很生气,生自己的气,但又没什么理由。……他不要镜子了。他不要他的外元。他于是让那金色的永昼消失不见。他不要他的外套。他一下子把那毛领的外衣扔在一边。大概他的性格本来就这样反复无常?只是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反正他什么都不了解。他也并不值得——
他在那里踱来踱去,突然间被绊了一下。卢西弗尔大为吃惊,方才的烦躁也就戛然而止。他俯下身去,伸手检查一旁的地面,果然摸到什么凸起的硬块。不多时,那硬块就像雨后春笋一样破土而出;坑底析出一圈尖利的赤色晶石,围成十分规整的圆形。圆内景象虚虚实实,仿佛水面上跳动的倒影。
那是一个入口。——不过当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呢?兴许只是他在坑底停留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地底石巢认为他在寻找进口。如果那圈晶石没有出现,一切是否会变得全然不同?若是那时他没被绊倒,他会不会就此离开,再不回到这片荒地?……他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这算偶然还是必然,兴许是冥冥之中有某种羁绊,像无形的丝线那般将他牵住。
卢西弗尔盯着那圈鲜红的晶石。这是石巢的活口,是连结世界的端点。那活口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如果他是个成年男子,肩膀宽上几分,想进去就十分困难了。他就那样看了一会,心底布满一些浑沌而神秘的印象,藤蔓一样回环地爬上心尖。这活口是会吃人的。他忽然这样认定。但他并不感到恐惧,反而往前几步,贴近了端详。这入口会把活祭吃掉:先是引诱猎物,不动声色地;然后瞬间吞没,使人来不及反应。在幽昧之中,时间也停止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化,最终连灵魂也被瓦解。被吞吃了。这样平静,不带情感与私念,甚至显得圣洁,仿佛神明在歆享人间烟火。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来,然后从那入口跳了进去。
石巢相当深。在他下坠的时候,上方的活口迅速合合拢,密不透光,一片漆黑。表里的晶石一齐下沉,发出闷响。卢西弗尔轻敏落地,无声无息。站定后他四下张望,浅金色的瞳孔舒展开来,适应着黑暗,像野兽的眼睛一样发着幽光。
这儿幽暗狭窄,四下充斥了微弱温淡的红光。地面与岩壁全由平钝的晶石构成,皆为明艳纯粹的赤色;棱角坚硬,闪着光泽。——他认得这种晶体。人类将其称作“宏石”,认为其中蕴含死亡之神的力量。
宏石是隳的载体,鲜血中孕育出的无上结晶。
宏石。隳晶石。……所以这是隳的石巢?居然还有这种地方?这简直有悖常理。——三神之中,象征生的神明被称作“瑀”,据说是亘古常青的造物之神,是具有不老容颜的昳丽女子。而在死生之间掌管法度的神明名为“谙”,是万物的牧者,无上的君主,在传闻中多为生着双翅的男子形象。最后一位就是隳神,死亡与战争之神,不涉世且无面目的神灵。有人将其描述为赤色的巨人。有人说是鲜红的猛兽。最广为流传的说法,似乎连瑀谙双神都一致认同,——说隳是蛰伏在深海的银白巨鲸。可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瑀神谙神都无法妄下定论。隳就有这样神秘,是神明所未知的神明。
但他现在显然正处于隳的领地。他,不为人知的第四神,一大早上在荒原里的大坑中醒来,然后掉进了传闻中从不显形的死神家里。……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不过,不合理的因素一多,叠加起来也许反而合理了。卢西弗尔这样想着,深呼吸一口,捋了捋头发,平心静气,朝前探索这奇异的洞穴。
前行百余步,一点亮光忽然出现了。与宏石暖色的光晕不同,这光芒十分冰冷,苍白中带点幽微的浅蓝。冷色的荧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映着他金色的瞳孔。同时打在那鲜红的晶石上,平静其炽热的红色,为那鲜血般的色泽覆上淡紫。
逆光前行,石巢豁然宽阔,洞天四开,周遭朗然。在那空旷的中心,是一大块透亮的冰晶,散发幽冷的光耀。在冰晶的根基,透明的冰蓝色渐渐转变为淡红,于其中可以看到血管一般的赤色细丝。那些纤细的纹痕连结着冰晶与地面重重的宏石,仿佛宏石在给冰晶注入血液。又像是冰晶把鲜活的生命自发沉淀了,凝成底部赤色的结晶,而其本身蜕下血肉,变得澄澈而洁净。
他来到那冰晶面前。光辉莹洁寒冷,周遭静谧无声,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分外清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心绪这样平和安然,甚至有些哀伤,如同独自走在无尽的雪夜。
……在……在这里的。——他将手掌小心翼翼地贴在冰晶上,金色的眼瞳也柔顺起来。它冰冷的触感自手心传递而来,其中伴有隐隐律动。那是生命的律动。是活着的。他用温热的手掌拂去晶体表面的冰霜;清除粗砺发白的霜雪,露出光洁透明的表面。
冰晶之中,是一个幼小的男孩。
这孩子比他年幼,大约是六岁样貌。身躯侧卧,微微蜷缩,隐没冰中。精研白皙的肤质,透着温润的暖色。柔软的银发覆着清幽的光华,在面部投下柔和的浅影。睫毛也是浅色的,双目安详闭着,脸面那样放松而温和,柔软的嘴唇显出恬淡神韵。
带来永恒的冰封与死亡……
如此宁静而安详,仿佛深陷贞静圣洁的梦境。犹如在天地初开的时分,世间简净莹洁,万籁寂寥无声,就这样一人长眠于素色寒冬。连水露都不再滴落,在枝桠上凝为晶莹的冰棱。
使世界陷入彻底的静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