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弓
“彤弓,天子赏赐,诸侯大臣用以开疆拓土,征伐四方。我们祖上生于动乱之时,起于旌旆之下,而纵横驰骋于沙场白骨之间,战功赫赫,获赏彤弓——便是我手中的这把。”
陆剡抚着手里赤色的大弓,像是抚过赫赫煊煊的过去,眼中交叠着遗憾与追思。
“父亲,这弓,满弦得多大气力?”
长子陆伯阳问道。
“六钧。”
陆剡宠爱地摸摸伯阳的脑袋,答道。
陆家三子,伯阳,仲明,叔皓,以长子伯阳最得陆剡欢喜。伯阳少时便立志从军,性情直率,而今年已十五,血气方刚,桑弧蓬矢,眼睛像是锻铸出来的乌铁。
“六钧,我想,很快了。”
陆剡赞许地点点头,他最为器重的长子有着他所期盼的一切:健壮的身体,无畏的勇气,不渝的毅力,以及蓬勃犹如野火一般的野心。陆剡丝毫不怀疑伯阳有着携领陆家跃池腾渊、再现昌武的本领,而唯独缺少一场战争——
陆剡期盼着一场战争,最好可以,洗了污垢,折了鹈翼,使得明珠浮于沧海,骐骥鸣于槽枥。
随后陆剡看向中儿,仲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彤弓,似乎察觉到了陆剡的目光,抬眼而拱手答道:
“父亲。”
陆剡笑着点点头。
仲明十一岁,形貌昳丽,不善言辞,明慧聪善以至于些许阴戾。陆剡同样喜欢仲明,那双贪狼似的藏匿于阴影而露着锋芒的眼睛里,那股欲望丝毫不比伯氏小弱。陆剡想仲明或可以羽扇纶巾,指点江山,当然,也可以乘奔御风,枪出如龙,不论如何,一定大有作为。
至于小儿叔皓……
陆剡看向那似乎正看着大弓实则眼神涣散,神游太虚的黄口小儿,知道这孩子大抵正念想着那修竹纸窗、灯火书声呢,无奈地拍拍小儿的脑袋——稚童不知是与非,年岁稍长,总会明白的。
凌烟阁里,石碑刻上,羽箭将将,贤冠安在?
叔皓浑身一抖,看向父亲:
“父亲。”
“嗯。”
陆剡从鼻子里应出一声。
“我们陆家,几世戎马,为兵卒则悍不畏死,为将首,则百战不殆。数代沥血以有尺寸之功。而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腐儒当道,鼠辈称名,而我陆家寂寂,此为父恨也。近年边关动荡,胡马不安,想来是战事欲起,机遇良多。吾儿切记——”
“取方伯,莫为儒生!”
伯阳、仲明齐声答道:
“孩儿谨记!”
叔皓跟在后面:
“孩儿……谨记!”
“嗯。”
陆剡微笑着点点头,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神色。
……
陆剡心心念念的战争来得不算晚,甚至说是恰当好处——四年以后,边关战乱,朝廷大征兵卒,发配边疆。
伯阳于是应征入伍。
四年光阴,伯阳已有龙虎之姿,身高八尺,肩宽一跬,孔武有力,气势如虹,涛涛如江水东涉千里,巍巍如苍松轩邈入云。
临行,伯阳着青衫衣,,背红缨枪,揽黄骠马,去时,疾行如风,奔驰如雷。
陆剡说,待他凯旋,便以彤弓,为其冠礼。
可是他没有回来。
传信人说,伯阳从属的军队困于山崖,背城借一。
他说伯阳是那支队伍里最勇武的。
他说伯阳至死也没有倒下,战死时,浑身都是血红的。
他说,敌人也敬佩伯阳的气节,最后把他的尸骨埋在了他脚下的土地里。
他还说,军里的将军很是遗憾,询问陆剡,需不需要寻回伯阳的尸首。
陆剡沉默着摇摇头,沉默地取下那把彤弓,像是四年前那样,抚过彤弓的每一寸纹理,像是抚过陆剡没有走下去的人生。
几天后县官要求陆家再出一名壮丁戍边。
仲明拱手道:
“父亲,我去吧。”
陆剡拍拍仲明的肩膀:
“去吧。”
仲明便微微笑笑,转过身,慢慢行至陆剡视线的尽头时,身形几乎隐没于散漫黄沙,却听见陆剡喊道:
“仲明!”
仲明回过身问
“父亲?”
陆剡的喉结上下窜动了窜动,像是是挤着把话说出口,良久,才终于说道:
“万事小心。”
可是仲明没有听得清楚,只是点点头,便融浸于尘埃之中,不见踪影。
像是沉没于阔海的石头,一落便再寻不得。
陆剡只是听说,他的孩子死了,死得凄惨。
直到他亲手接过儿子的一截断指,指头上的血肉凝成了团块,瘤子似的——他才知道那一句“死得凄惨”,究竟有多么轻描淡写,其中的惋惜、同情,甚至让他觉得多余、恶心。
陆剡把手搭在了那把彤弓上,一整夜没有合眼。这张大弓,如朱丹红日的大弓,像是威武矗立的丰碑,倾说着一个家族最为辉煌的历史。陆剡自幼便熟悉了这把彤弓,它的每一道纹理、每一处雕镂,陆剡全都清楚,可而今再抚过这张大弓,陆剡却觉得,它是如此得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抚过的是儿子的血,还是先祖的荣光,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的,是一段历史,还是两截未来。
第二天小吏来到陆家征兵。叔皓刚要起身,陆剡便已先行至门前,说:
“我去。”
叔皓愕然地瞪大双眼:
“父亲?”
小吏挑起半边眉毛,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两鬓苍苍的老头,嘴角一撇,笑道:
“你?行吗?不如他去喽?”
“我说,我去。”
陆剡淡淡地瞥一眼小吏,说道。
小吏便不再多言,说起来这倒也算不上怪,小吏见过一家七口唯唯余下一对翁媪,那老翁几乎是行将就木了,像是涸辙里的鱼,怕是扑腾不两下就得归西,但是也得服役,也得打仗,毕竟他们的儿子全都去了,并且死了。
小吏想那才是真的惨,七口之家,圆圆满满,打一次仗,支离破碎。
不过这一家恐怕也差不多。
小吏想着,叹口气:
“哎,新鬼烦怨旧鬼哭。”
临行,陆剡对着叔皓说:
“叔皓,且记住,你大哥,你二哥,是为国家而死的,为父同样,是为国家而战,而不是家族。”
叔皓哽咽道:
“孩儿……谨记。”
陆剡抬起手,似乎想要摸摸孩子的头,可是最后那只手也没有落下,而是随着一声叹息,像是退潮的水,缩回到了陆剡身旁。
陆剡转身,便没有回首。
传信人带来战争结束的喜讯,天下阳和,却唯独没有提到陆剡。
叔皓以为是山高地阔、路途遥远,便满心欢喜地等待父亲归来。
可是直到又一年春,海棠铺绣,梨花飘雪,春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父亲也没有归来。
于是叔皓便知道:
父亲回不来了。
他回到空寂的屋里,阳光把厅堂分割成阴阳。
他端坐在阴影里,背后便是那张暗红如血的大弓。
他把彤弓取下,横在腿上,轻轻地拨动了一下那根弓弦。
他听见“啪”得一声,弓弦像是奏出了绝响,断成了两截。
他呆愣了一下,轻笑了一声,把手搭在弓上,望着门外的日阳,吟道: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彤弓兮彤弓,鸣呼兮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