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每个早上,都要从深深的雪窝里拔着脚,去上学。冰溜子自屋檐垂下来一尺多长,根根秩序齐整得排着,像是屋檐生出的伶牙俐齿,直到春天来了才会老掉的。老井的石台上,结上厚厚的冰,白花花泛着凶险的寒光。
奶奶跟三叔说:"别去打水了,滑!要是掉井里,大冷的天,我可不想去捞!"说完,她自己笑得呱呱的,像冰天雪地里,一片阳光爆亮了一刻钟。
那时候放学回家,一路上盼望的,就是快点,快点在我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之前,赶到奶奶那炉火旁去,暖暖我那快要冻掉的手和脚。奶奶的炉火,是山上去拾来的木柴,也有地里的庄稼棵,红红火火得塞满炉膛,屋子里的冬就被驱逐到门外了!
其实,每个冬天,只要看见奶奶那巨大的柴棚,里面被各种的柴草装满,一家人的心就踏实下来,想,这个冬天就不会冷。
所以,预备过冬的柴火,那是个艰巨的任务。尤其是在那样家家户户都穷苦不堪的日子。我的记忆中,似乎捡柴火,整年里能把柴棚填满,这成了奶奶的事业,她辛劳敬业,乐此不疲,贯穿始终。
当然捡柴最好的季节是秋季。奶奶说:这是老天爷给咱发过冬补贴的时节,可不能错过!所以备柴火大战就开始了!她早出晚归,只要她从外面回来,那就一定带着柴火。背上背着,腋窝夹着,或者手里攥着,只要能够,多多少少,她都划拉回来。每回,爷爷都笑她:又去大扫荡了!你走过的路上,连根刺都剩不下!
下地干活,常常收获很大,漏在豆地里的豆棵,收割之后的豆根;玉米棵,地边的草,荆棘……她都不嫌弃,都当宝贝一样弄回来家。她最喜欢的还是,下霜之后,一场冷嗖嗖的秋风扫过,河边树林里的落叶就铺了厚厚一层。她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背了几趟回来,也会喊我:"小猪,快抗上你的五齿耙,跟奶奶收柴伙去!"不上学的时候,我也欣然前往。
我俩个会很快搂起小山一样的一堆,她怕被人背走,就自己看管,命我回家喊小叔拉地板车去。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奶奶一手叉腰,一手杵着那耙子,威风凛凛,像孙二娘一样,心里一阵得意!
树叶子虽然喧腾,火力不耐久,但是容易点着,做饭,取暖都用的上。奶奶结结实实堆上半棚子。
秋收完了,空闲的时候,奶奶就上山去。一捆一捆得捡些枯枝树根回来,这是柴火里最金贵的,不是最冷或者来客的时候,奶奶是不烧它的。
等冬天死心塌地来了,奶奶那冲着大街的烟囱,老远就能看见浓浓的烟缕,随风招摇。屋子里炉火旺旺的,一屋子人,脱玉米粒或者剥花生,玉米瓤子或者花生壳落满一地,那些都是奶奶等会要收起来的柴火,她现在顾不上,因为正给他们说故事呢!
她讲二叔的典故,说春天二叔去山上给花生除草,结果隔一道沟跟邻村那村花姑娘话不投机就开战了。等唇枪舌战到天黑,居然没分胜负!奶奶听了,第二天,给二叔烙了饼带着,嘱咐继续努力,骂不过她就别回来!
二叔领命而去,隔着山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指手画脚大战不息。后来,是三天之后,那村花姑娘跟二叔私定终身,作誓白头偕老!成了我二婶!奶奶讲完这个,大家哄笑,她自己更是哗哗啦啦的大笑,感觉一个冬天的冰都被她的笑声爆成了碎片,满心的暖!
后来,有了煤,有了暖气,奶奶也老了,但不改的是,她每每出门回来,都还会夹些柴回来。
奶奶去世的时候,也正是冬天。到第二年的冬来,我回家,去看奶奶的老宅。空空落落的大院子,老杏树还在,沧桑的枝干裸着,地上有干干的叶子。回头,是奶奶的柴棚,里面依然是顺丝顺缕结结实实塞的满满的柴火!那是奶奶的柴火,是奶奶留给这个世界的阳光,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