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对于长期生活在大观园中的红楼儿女们来说,不论是风雅的诗词歌咏还是美味的螃蟹宴,都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有换一种视角才能看到生活的另一面。
刘姥姥进贾府,就是作者有意调换视角,用刘姥姥这个乡下人的眼睛来看贾府的生活。
刘姥姥进大观园是刘姥姥二进贾府,第一次进贾府,刘姥姥只见王熙凤居所,窥见贾府富贵生活的一角。直到第二次进贾府,走进大观园,刘姥姥才真正见识到贾府的富贵生活。
刚进贾府刘姥姥就遇到了一场豪奢盛大的螃蟹宴,这场贵族看起来只是很平常的一顿家宴,却花掉普通庄家人一年的开销,让刘姥姥惊得直叫“阿弥陀佛”。
第一次进贾府,只有王熙凤打发乡下穷亲戚式的接待,第二次进贾府,因为贾母的盛情邀约,刘姥姥得以实现大观园一日游,揭开大观园神秘生活的一角。
大观园里的生活对刘姥姥来说犹如天方夜谭:她第一次看到比年画还美上十倍的园子,第一次听到有一种又美又软的纱叫“软烟罗”,第一次吃到用十几只鸡做配的“茄鲞”……
贾府花样翻新的饮食和享乐方式,让刘姥姥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太成了真正的乡下土鳖,见什么都只呼“阿弥陀佛”。
刘姥姥就像一面立体镜子,不仅展现了大观园不平常的生活,也折射出每个人不同的个性气质,乃至人性优劣。
从接待方式来看,贾母和王熙凤就呈现截然不同的态度。
王熙凤对于初来乍到的刘姥姥,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无所不在的警惕心,从各方面给刘姥姥造成压迫感,即便给她的二十两银子也是半施舍的态度。
也是第一次见到刘姥姥,贾母一上来就是一副大家出身的随和大度。正如平儿所说,贾母“怜老惜贫”,对刘姥姥以礼相待,用平等的姿势交谈,态度谦逊,待人诚恳,有着凤姐儿没有的格局。
同样是对待这个乡下老太太,贾母作为一家之主都没有嫌弃刘姥姥,寄居在贾府修行的妙玉却差点把嫌弃两个字写在脸上。
妙玉招待贾母喝茶用珍贵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只因为贾母把剩下半杯茶给刘姥姥尝了一口,妙玉就嫌脏要把那茶杯扔掉,还对宝玉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
对待同一个人的不同态度,体现出不同的修养高低,人与人的差距连修行都无法弥补。
但刘姥姥又不仅仅是一面呆板的镜子,她不仅映照出贾府里的人和生活,也用自己的方式适应并改变这里的生活。
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一回,让这个乡下老太太大开眼界,也让她赚的盆满钵满,满载而归。
很多人眼里,刘姥姥是一个精明世故的老太太,她用拙劣而高超的演技哄住了贾府上下所有人。
比如她明知凤姐儿和鸳鸯故意捉弄她讨太太欢心,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全力配合她们的整蛊,不惜用丑化自己的方式来博众人一乐。
她像一个小丑一样在众人面前说俏皮话:“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大如牛。”
也在鸳鸯事后向她陪不是时反过来宽慰鸳鸯:“咱们哄着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
可见这是一个有手段有智慧的老太太,懂得进退取舍,知道如何适者生存,所以她不仅能在贾府没落后依然顽强生存,还有余力去帮助别人。
这样一来,刘姥姥不像被捉弄的人,反倒是贾府上上下下像被刘姥姥捉弄了一场。
刘姥姥就像一个开心果,她用半真半假、似傻如狂的言行给贾府带来久违的欢乐。
那些受着家族规矩约束的淑女小姐们,何曾见过刘姥姥这样纯真可爱的活宝?
林黛玉恢复她欢快的天性,戏称刘姥姥“母蝗虫”,把带刘姥姥逛大观园叫做“携蝗大嚼图”。
贾府什么时候这样热闹过,这些富贵闲人多久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都说大家看着刘姥姥取乐,其实不知不觉中连最端庄的小姐们也贡献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笑:
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棹子哎哟;宝玉早滚到了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刘姥姥,像一个贾府的闯入者,她用她乡下人无拘无束的天性和孩子一样的幼稚可笑,解放了贾府公子小姐们被约束的性情,把一场家宴变成一场狂欢。
怪不得上下所有人都喜欢这个老太太,走的时候抢着送她东西,所有人都赶着叫姥姥。其中固然有讨好贾母的原因,也是刘姥姥个人魅力的缘故。
然而,抛开身份单从年龄看,刘姥姥已经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连贾母都比她小好几岁。
这样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却有着年轻人都没有的活力,不得不让人佩服她身体的硬朗和健壮。
相比之下,贾母却需要一大群人服侍,出入有人搀扶或坐轿子,很多东西都吃不下,只能拣软烂食物吃。
用刘姥姥的话来说,贾母是“享福的命”。贾母经历过贾府最鼎盛的时候,享受到别人没享过的生活,有着高于一般人的审美品味。
面对王熙凤都叫不上名字的“软烟罗”,贾母能如数家珍般说出这种纱的种类和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
贾母懂得什么环境搭配什么颜色的纱。林黛玉居室环境以绿为主,她认为搭配绿色的纱不相宜,应该搭配银红的纱红绿相间才好看。
贾母懂得如何欣赏音乐,她让戏班子在隔着河的藕香榭亭子上奏乐歌唱,这样“借着水音更好听”。
长期贵族生活培养了贾母一流的生活品味,但过于养尊处优的生活也让贾母缺乏锻炼,她一动身就丫鬟婆子一大堆,想吃什么早有人端到跟前,随便动动嘴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她根本没机会也不需要自己动手。
比起贾母,不享福的刘姥姥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这么大年纪在家里还要下地干活,来个城里串亲戚也要带上一个孩子。
她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不认识柔软美丽的“软烟罗”,没见过贾府吃饭用的精致碗筷,不知道“茄鲞”是用茄子做的,把鸽子蛋看成小鸡儿下的蛋……只要一张嘴就出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太。
可是她身体硬朗行动自如,她能扛着那么重的瓜果蔬菜出门走亲戚,能吃出食物、酒水的香甜,还能从容应对小辈人的撮弄取乐,活跃吃饭气氛,一个人就是一台戏。
这样的刘姥姥,有着清醒的头脑,强大的生命力,就像长在野地里的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不仅独善其身,还用一己之力改变了女儿一家的命运,凭着自己努力为儿孙们积累财富,女儿一家就是靠她带来的银子做了小本买卖过上不错的生活。
甚至在贾府被抄家后,刘姥姥还三进贾府救了凤姐儿女儿巧姐,这个老太太可不是个任人取笑的乡下土鳖,乃是掌握自己命运的生活强者,即便不懂得精致生活又有什么关系?
刘姥姥进大观园,是对贾府富贵生活的反照,也是对贵族精致生活的冲击。
物质得到极大满足的贵族阶层过分追求生活的精致,就会走向一种极端。
吃一道菜喝一碗汤,配什么餐具,都要琢磨半天,不惜人力物力。对物质生活的极度挑剔,对物质享乐的极致追求,缺乏必要的生存锻炼,缺乏强健的身体和精神,这样的贵族家庭一遇到巨大冲击自然难逃“呼啦啦大厦倾”的衰败命运。
反而像刘姥姥这样久经风浪的老人能扛得住时代和生活大浪的冲击,能笑到最后。到底谁才是享福的人,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
刘姥姥就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在贾府上下大闹一场,留下一片笑声,带走一笔资财。
临走前刘姥姥还不忘到宝玉房里大闹一场,喝醉后误入宝玉房间,在那张精致的床上呼呼大睡,酒气臭屁熏得满屋子都是,这算是对贵族精致文化最直接最彻底的破坏吧?
202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