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所有幸福时光,在我的记忆里浓缩为一个美丽的秋日:那一天,她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红黑格子的背带裙,有说有笑,他脉脉注视,他们手牵着手从家走向学校,把街边金黄的落叶踩得清脆作响。多少年过去了,每当记忆的发条旋紧,他们就像八音盒里的一对小人,伴着我的心曲翩跹起舞。
走上讲台,他曾踌躇满志、神采飞扬地为我们致开场白:“人生中最美好的三件事物是什么?诗歌、爱情和哲学。”他是我们的政治老师,她是邻班的语文老师,据说他们是克服重重困难把学生时代的爱情修成正果的。他讲政治课深入浅出,她讲语文课生动活泼,他们是我们整个年级学生深爱着的好老师。
忘记是从哪一天开始注意到他紧锁的眉头的,彼时已有各种传言,说学校开不出来工资,他们过得很拮据;说他们无止无休地争吵,她提出离婚;说她跪求校长放她走,给她和两岁的儿子一条生路;说他退了交不起租金的房子搬到学校……猛然想起已有些时日不见她,猛然想起有一天下晚自习看见他收集了学生的坐垫去办公室搭床……
那时候的班级,每天每节课课前都由文艺委员起歌,大家合唱。那时候常唱姜育恒的《梅花三弄》:“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扑鼻香,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敏感的我不敢放开喉咙,只低头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他的眉头似乎锁得更紧了,一曲终了,他凄然一笑:“呵,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你们懂你们唱的歌吗?什么是爱情?”全班同学都沉默,我悲伤着他的悲伤,把头垂得更低了。后来又唱任贤齐的《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就这样忘了吧,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傻傻等待,他也不会回来,你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白天里有我们,他要支撑着为我们上课,可是无数的夜晚,他是如何独对突然间的失去、如何排遣失婚的痛楚呢?
他的政治课依旧讲得精彩,只是他的眉头紧锁不开。受他情绪的感染,我们在课堂上大都默无声息,甚至多少有些垂头丧气。有一天,他大跨步跃上讲台,脸是“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晴朗,他慷慨地向我们致告别辞,他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公务员,将去另外一个非常好的城市工作,我们为他的优秀骄傲,庆祝的欢喜多于离别的感伤。
然而他最终没有走,他亲口告诉我们他的希望如何被残忍地扼杀:别人面试时候送5000元的礼金把身无分文的他挤了下来……
高考之后与要好的同学在校园里各种拍照留念,远远地看见他在学校的铁栅栏外面走路,我喊他,他朝我挥手的一刻我按下相机快门,留下他苦涩的微笑和苍凉的手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许多年后联系上他,问他过得好吗,他说他早已离开我们的高中去了一个沿海城市的私立学校继续教书,他的第二任妻子已经病逝,给他留下一个儿子,现在的妻子温柔美丽。
提起了她,他说当年并不是因为贫穷分手,而是发生了一些误会。我说我喜欢看她穿着背带裙清纯甜美的样子。他仿佛瞬间沉入美好的回忆,笑得得意地说那是他买给她的,我问他年轻的时候一定给她写了很多的诗吧,他说“青春年华本身就是一首美丽的诗”,他说他联系过她,她这么多年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路谋生亦谋爱,他们的孩子刚刚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他说他现在的生活也别无他求,每天过得很平静,有课去上,没课打打篮球,玩玩麻将,注重养生,喜欢旅游,我看过他qq空间旅游时候拍的近照和手写的诗歌,岁月已经把他揉得平整圆滑,那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我愿意相信他拥有一切这尘世里最寻常的幸福。
生活兜兜转转,一路艰辛,这个结局,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让我怀念的,依然是最初的那个秋日,他与她牵手走过……
如果,这个故事可以重新改写,我希望他们永远是最初的模样,没有命运的波澜起伏,深情依偎。
写到结尾,王杰的《红尘有你》,闯进思绪:“我心的空间,是你走过以后的深渊……我梦的里面,是场流离失所的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