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秋的大地行走,像是久未归家的人,或者,像一条孤单的河流,一棵不合群的树。彼时大地已渐生凉意,河水变成了深沉的铁色,山峦浮动青灰的云霭,秋风在变生硬变萧瑟,一天天毫不留情摧残着人间的模样。斑斓,苍茫,枯萎,似乎还有一丝颓废,一直在我的眼前占据。
或许,这颓废只是我此刻行走时的心情,因为这份凉意,我的目光就在天地之间举棋不定。我确信自己是在寻找什么,以借此来对冲内心的那份虚空,失落,还有冷漠。或许,我是忘记了什么,需要某些提醒来打开记忆。
在深秋,我的内心总是无端在呼唤些什么,也许还是因为秋风,让我在失却肤表温暖的同时,内心却也由此感到温暖正像村庄前的一口口池塘,在日渐干涸。我渴望的目光就这样被无边烟色般的褶皱中某些特征点亮。几点点红色的火焰正在毕剥燃烧。它们穿过遥远的征途,或许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赶来,正揭开我内心温暖的封口。
那点点红色的火焰,我不用猜都知道,因为它们每年深秋的这个时候,都会以生命最后的绚烂引发我内心江河的汹涌。汹涌的江河始终如一向同一个方向奔腾而去,那就是故乡。故乡?是故乡还是家乡?我一直为此纠结,有时在深夜里醒来,夜很静,我就不由地回到了那里。那里很空荡,惟有风吹水样的响,我想要是在深秋,这样的响声里肯定还有蜷缩墙角的虫鸣,它们曾经在我年少的夜晚引发我无穷的想象。可是现在,不行了,那些无息的声音如同老屋布满的尘埃,还有不安摇晃的蛛网,让老旧的日子不再真实,却很疼很疼地在我心上一页一页翻过。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是甜蜜,还是忧伤。它们的颜色,仿佛我眼前点点的红,像是滴滴殷红的血,泼溅在生命最深处。
这是深秋的乌桕,它们点缀在万山千壑的丛林中,在深秋的荒芜中却势不可挡地呼啸而出,一次次相望便注定我一次次心潮翻滚。或许,它们早已是根植于我内心的温暖的触点,每到深秋的时刻便与我不期而遇,然后一同回往那曾经熟悉的地方。有过那样的曾经真好。炊烟升起。稻谷金黄。阳光孱弱。村庄低矮。仄庂的田埂。细细的沟渠。牛的低哞。谁的呼唤。当然,让我最心动的是田野里冷不丁闪出的一株株乌桕,它们不择出处,像是一面面火红的旗帜,在风中招展,在我的记忆中飘荡。
我曾无数次在这些看似幼小的乌桕前徘徊,在深秋的日子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去往自家稻田的途中。我从小习惯了一个人的行走,因为孤独着是散漫的,自由的,可以像风一样任性,也可以如鸟一般随意。这些乌桕显然自生自长,它们也这般任性、随意:倾斜,弯曲,错杂,极少有伟岸甚至秀颀的模样。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于它们的钟爱,我顺眼它们。我至久地留恋它们如火的心状叶片,还有那绽开的如雪籽粒。它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涂满了神圣的纯真,没有半点的瑕疵。我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火红雪白般分明,所以从小积蓄的美好固执地陪伴我从故乡走到异乡,从少年走到中年,一次又一次拒绝着放弃美好。我相信幼时的天真。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屋前屋后栽满这些乌桕,然后等它们长大,等它们叶红籽白,在深秋里,在父亲母亲的身边。院子里鸡鸣犬吠。厨房里晚饭飘香。父亲驮着锄头轻咳着从塘边走来。父亲的轻咳是我心头永远的痂,一直到现在,有着天塌下来般的恐惧。我想,这也可能是我想栽种这些树的原因。隔壁小爷家就有这样一棵不知年月的乌桕,它高于屋顶,是我从小的敬畏与膜拜。我早知道,这些白色的籽实是一味中药。它们能不能治好父亲的病?我只是想象,从未去尝试。父亲发病的时候我看了伤心绝望,仿佛看见了死亡与父亲如影随形。父亲大口大口吐出殷红的血,用脸盆接着,那殷红的颜色,像极了深秋乌桕的叶色。
可我为什么还留恋着这些叶子而不害怕?是不是它们的身上有着父亲的某些特征?或许应该是的。无论何年在深秋,一望见这些乌桕,我就不可避免地想起父亲,想起他用羸弱的躯体支撑了这家,这个家中,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四个子女。他爱他们,他用卑微的生命忠诚践行着伟大的爱,他的心比这乌桕的叶子还要嫣红,还要真挚;比这乌桕的果实还要洁白,还要纯正。
十五年前,我确信乌桕的叶子还没有落尽,依然有红叶如血飘零;乌桕的果实还没有落尽,依然有白果如雪点缀,但是父亲却走了。父亲临走的时候,说,照顾好你的母亲,照顾好你的妹妹。父亲唯独没有照顾好自己。乌桕的叶子在飘零啊,乌桕的果实在坠落啊,它们如同父亲一般悄然跌落尘埃,在冰天雪地里光秃得如同虚无,黑漆漆枯瘦瘦的枝桠,再也承受不了那些年的生之欢,死之惧。
我在聆听风吹过乌桕的声音,在深秋,在黄昏。大地轰然升起默默无语,一双眼睛在朝我深情注视。我凝视乌桕的时候,是谁又在凝视着我?我的目光飞越无垠的天界,足以抵达故乡的上空。转身刹那,故乡很旧,我已苍老。伫立风中,我只是一棵毫不起眼的乌桕。但我愿以生长的姿势向着故乡的方向,在深秋,以满树的叶红籽白,灿烂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