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妈没等到夏艳和根生回家接她,她自己倒是沉不住气了。村里人都知道她家夏艳买了新房,三室两厅呢,她很快就会成城里人了。走在街道上,街坊邻居迎面碰见她就会问,夏艳妈,什么时候住新房呢?夏艳妈起先还打哈哈,问得多了,她就讪讪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天一大早,夏艳妈到自家地里摘一把青辣椒,准备剁碎用油一泼夹锅盔馍,农村人早饭简单。她不敢在地里耽搁,怕人多了尴尬,因而三下两下摘了一把已经泛红了的青辣椒,握在手里,怕碰见熟人,低着头匆匆朝家走,猛不防跟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说,哎哟我的嫂子,到底要住新房了,高兴坏了吧,看看这莽撞劲,像个小姑娘嘛!夏艳妈平常也是厉害角色,哪里受得了如此奚落,本想回敬几句,到底是心虚,竟然忍下了。回到家赌气不做早饭了,拿出她的杀手锏,朝床上一躺,给夏艳爸示威。夏艳爸下了夜班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到厨房一看,冰锅冷灶的。又到卧室一看,老伴头朝里,睡在床上。
夏艳妈很久没使这个杀手锏了,致使夏艳爸都忘记了有这回事。看见老伴这个时候还没起床,认定老伴是病了,赶紧伸手摸了摸老伴的额头,不发烧。不发烧也许是心脏不舒服,老伴有心脏不舒服的老毛病。他把脸凑在老伴脸上问:心里又难过啦?连问了三遍,老伴都没理会他。也许病的严重,连话都不想说了。他不敢耽搁,先在床头柜抽屉里找药品,吃了赶紧送医院。他很快就找到半瓶复方丹参片,这是老伴经常吃的药,他记得用法用量,用瓶盖倒出三片药,放在床头柜上,又去厨房倒了半杯水,一手拿药,一手端水,站在老伴床前,弯着腰小声说,起来把药吃了,心里就不难过了。老伴仿佛死去一般,一动不动。急得他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伴是得了心病。得赶紧给夏艳打电话,让她回来救急,否则老伴会在床上躺上一个星期。夏艳爸不能在家里打电话,当初图接打电话方便,把电话装在卧室床头柜上。打了就露馅了,得给老伴留个脸面。于是夏艳爸出门到秋艳家去打电话,秋艳家盖了新楼房,跟公婆分家另住,给了娘家一把房门钥匙作为备用。夏艳爸到底心虚,开秋艳家门时,不停地朝两边张望,显得鬼鬼祟祟的。正好是夏艳接的电话,安慰她爸说,本来这几天就要回家接她妈呢,一打搅就忘记跟她爸说了。
夏艳爸挂了电话,心情舒畅了许多,故意在秋艳家院子里走了几圈,看见地上落了几片树叶子,又挥动扫把将院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大大方方地锁了门。秋艳家的新房在村子边上,并无村民经过,他咳嗽了几声,手背在身后,回家了。
夏艳挂了电话,却为难了。她知道根生的脾气,爱记仇,一件事他能发挥成很多件事,太难缠了。小龙虽然把钱退回来了,毕竟惹怒了根生,她不知道根生气消了没有,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她想了一个主意,走曲线救国,让李涵跟根生说。借口她都替李涵想好了,就说他想吃他奶做的臊子面了。夏艳知道根生也爱吃她妈做的臊子面,她妈做臊子面是一绝,在外面饭馆买不到。
晚上,夏艳借着根生还没回家,就抓紧时间跟李涵说了,李涵不怕夏艳,把脖子一梗,表示拒绝。李涵有自知之明,他跟他爸不亲,哪敢跟他爸说。夏艳诱惑他说,我给你十块钱,作为奖励。李涵没想到说一句话还能挣钱,眼睛一亮,就动心了,趁机狮子大张口,让他妈给他买一双耐克球鞋,他们学校足球队的队友,都穿着耐克球鞋,就他没有,都影响到他的球技发挥了。问明一双耐克球鞋要八百块钱,夏艳犹豫了。继而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倘若八百块钱能换回她娘家妈从床上起来,也算值,就答应了李涵的条件。李涵怕他妈变卦,非要立马拿到钱,夏艳只好先给了他钱。钱果然是李涵的胆,听到根生在门外掏钥匙开门,李涵就替根生把门打开,而且把拖鞋摆好了。根生换鞋,他又替根生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对根生格外殷勤。在根生毫无防备的时候,说他好久都没吃他奶做的臊子面了,都馋出口水来了。根生顺口说,想吃你奶做的臊子面还不简单,明天上午我就去接她,保证你中午吃到。碎碎个事嘛!根生学着陕西话说。
第二天早上,夏艳赶到她爸下晚班之前到了修理厂,把好消息告诉了她爸,她爸嘴上没说啥,心里高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故意在修理厂耽搁到很晚,听见根生的车进了修理厂大门,赶紧推着摩托车从后院出来,假装要回家。根生从驾驶室把头探出来,说,我一会跟夏艳回李家庄接李涵他奶去,你就别回去了。
夏艳爸就把摩托车复又推回后院,骑上三轮车,到副食品批发市场给修理厂买菜去了。临走,偷偷给夏艳说,赶紧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你在回家的路上,忘记拿家里钥匙了,免得你妈出去了你空跑一趟。夏艳瞪着眼睛说,我妈不会相信吧,我没钥匙,秋艳家有钥匙呀。她爸笑着说,傻女子,你太实诚了。
夏艳妈接到夏艳的电话,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烧水洗头,破天荒给脸上抹了雪花膏,换上干净衣服,只等着进城去。听见汽车响,赶紧钻进被窝里制造睡觉的假象。夏艳不会作假,没按事先排练好的剧情,让她妈给开门,而是自己拿钥匙开了门,一进门就嚷嚷着,李涵想吃他奶做的臊子面了,礼拜天补课回不来,她和根生回来接他奶进城去。夏艳妈脸朝里睡在床上,没动,夏艳走上前,闻到香喷喷的雪花膏香,知道她妈已经梳洗打扮好了,就斗胆揭开她妈身上的被子,见她妈穿戴的整整齐齐,分明早已做好了准备,就扑哧笑了,说,妈,你这么讲究的人,穿着新衣服钻被窝,不怕压得满身的褶皱吗?她妈这才装作刚睡醒,起了床。
临走,夏艳妈打发夏艳到自家菜地里薅一把芫荽,割二斤韭菜,再到村头豆腐房买五斤豆腐。自己在冰箱里拿出一块冻猪肉。说,这肉是黑猪肉,你舅自家养的,瘦肉多,燗出来的臊子香而不腻。芫荽和韭菜虽然城里也有卖的,可是都是用化肥催熟的,变味了,会坏了我的手艺。城里的豆腐放的石膏太多了,没有豆香味。又拿着一只竹篮递给根生,说,走!跟我到西头地里摘青辣子去。青辣子是根生的最爱,他颠颠地跟在丈母娘身后去了。
臊子面是在修理厂食堂做的,夏艳妈果然不负众望,和面时放了碱,把面擀得又薄又匀又筋道。锅里的臊子要红有红,要绿有绿,要黑有黑,色香味俱全。根生又让厨师炒了一盆鸡蛋炒青辣椒,打发工人买了几十个热蒸馍。修理厂人多,吃的是流水席。这顿饭耗时两个小时,像农村过忙罢会,热闹非凡。根生饭量真好,连吃了两个蒸馍夹青辣子炒鸡蛋,又吃了两大碗臊子面填缝,最后连汤都喝了,吃得油光满面,饱嗝连天,将军肚又大了几分,走路都不得劲了。
根生用手支腰,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又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肚子里这才松懈了一些,对丈人丈母娘说,走!我开车送你们回新房!
夏艳妈晕车,夏艳自然搀扶着她妈坐进副驾驶室,她跟她爸坐在后排。难得根生心情好,对李涵说,坐上来我捎你去学校。李涵受宠若惊,赶紧麻溜的钻进后座。
夏艳妈矜持地跟在女婿后面参观新家。三间房里都支着床,主卧不用说是夏艳两口子住,次卧窗户底下放着书桌,是李涵住无疑了。根生和夏艳不爱学习,书房里没有书柜,也没有一本书,支了一张床,靠墙放了一件两开门衣柜,床上没铺铺盖,光着床板,不知道是想让她老两口住还是亲家母住?她咬着嘴唇想:千万不能让亲家母住进来,那不是鸠占鹊巢嘛,将来想撵都撵不走了,她要先下手为强。
夏艳妈捂着头,连说头晕得厉害,大概是来时坐车晕车的劲头还没过去。夏艳不敢让她妈在她床上休息,怕根生有意见,就说,妈,你在李涵床上躺一躺。她妈说,我不在李涵床上躺,现在的孩子讲究多得很,回来会跟我嚷嚷的。
夏艳瞪着两只大眼没辙了,她爸偷偷拽一下她的袖子,朝厨房努努嘴,她就跟着她爸去了厨房。
你这女子咋瓜得很,你妈想在小房间睡觉,你看不出来?她爸小声说。
小房间的床还没铺呢,咋睡嘛。夏艳为难地说。
铺个床还不简单,说话间的事。她爸急切地说。
夏艳就到书房的衣柜里拿铺盖,铺床。她妈已经跟进来了,见她铺好,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床,睡下了,顺手拉过薄被子盖在身上。
妈,我发现你今天特别不讲究,两次都是穿着衣服睡觉,你不怕衣服皱的没法出门见人了?夏艳傻傻地问。
夏艳妈闭上眼睛,没搭理女儿。这个夏艳,心眼子实得很,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何必要说出来呢。唉吁!我咋生了这么个瓜女子嘛。
夏艳爸故意在客厅陪着根生说话没进书房,因而根生也不好意思进来,他疑心夏艳母女背着他搞阴谋,于是就心不在焉地扯着脖子朝书房张望,无奈书房在屋子最里边,他啥也看不到。
夏艳妈把眼睛闭得实实的,表示她累得只想睡觉,夏艳只好给她妈把身上的薄被子拉平,就出来了。
夏艳爸怕根生找女儿的茬,就想着把夏艳支开,他对夏艳说,快烧点开水,我口渴得很。根生中午吃得舒服,因而心情好,说,我新买了一套茶海,还没用过呢,你拿出来洗了我泡茶喝。夏艳就去拆装茶海的箱子,把茶具和茶杯取出来清洗,根生嫌夏艳笨手笨脚,自己亲自动手,几个人终于喝上了茶水。
夏艳妈这一觉直睡到夜幕降临,也不知道她是真瞌睡还是假瞌睡。她睡觉的时候,夏艳爸和根生喝了一会茶,夏艳接到修理厂电话,两口子开车走了。剩下夏艳爸,就躺在沙发上休息。夏艳和根生从修理厂回来了,夏艳妈才起来,夏艳简单的做了点晚饭,李家庄是回不去了,晚上自然就睡在夏艳家。
夏艳妈很勤快,第二天早上早早就起床了,熬苞谷糁,烙葱花饼,泼了一碗放了白芝麻的油泼辣子,把蒜和青辣椒剁碎,撒上盐,用热油一泼,夹在热馍里,都是根生爱吃的。根生虽然生活在城里,胃还是农村人的胃。根生吃了两块葱花饼,一块夹油泼辣子,一块夹蒜泥青辣椒,喝了两碗苞谷糁,嘴里还想吃,胃里放不下,只好作罢,在家里这里转转,那里瞧瞧,这才上班去了。
夏艳跟李涵走得早,那时夏艳妈刚烙好了一张葱花饼,苞谷糁还没熬好,母子俩等不及,各拿了一块热得烫手的葱花饼,上班上学去了。
根生一走,夏艳妈放松下来,回到小卧室躺下,等着老伴回来一起吃饭。
修理厂离夏艳的新家不到三站路,夏艳爸没骑摩托车,而是步行回来,这点路用夏艳的话说,“蹭”就走回来了,骑摩托车还要烧油,纯粹是浪费,走路不光省钱,还锻炼身体。
夏艳妈听见门响,就知道是老伴回来了,她起来到厨房把饭端到餐桌上,老伴顺口说,还是住在城里方便,抬脚就到家,一进门就能吃上热乎饭。夏艳妈说,那是,我这次来就不打算回去了。夏艳爸一愣,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忙说,乡下有乡下的好处,空气新鲜,吃的粮食和蔬菜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纯粹的绿色食品,现在不都讲究个吃绿色食品嘛。再说了,家里还有两亩地,不回家谁去侍弄。
甘蔗哪有两头甜,图一样就图不上另一样。地嘛,让给对门水芹嫂子,她家人多,巴不得呢。夏艳妈通情达理地说。夏艳爸懊悔极了,趁着夏艳妈去厨房盛饭的机会,拍着大腿说,勾搭子把倒搭子给惹下了,这可怎么办?
老两口吃罢早饭,夏艳妈收拾洗涮,夏艳爸到小卧室睡觉。夏艳和根生中午在修理厂吃饭,夏艳妈就延续了乡下一贯的吃饭时间,中午饭两点后再吃。
夏艳妈洗涮完毕,没事可干,就在家里搜寻着看有啥活要干。卫生间里有根生和李涵脱下来的臭袜子,脏内裤,她一边嫌弃着,一边替他俩洗了。也许洗上了瘾,又把夏艳床上的床单被罩用手搓着也洗了。
根生晚上回来,晚饭已经摆在了餐桌上。是他爱喝的红豆大米稀饭,放了碱,颜色泛着紫红,米粒都熬开花了,喝到嘴里糯糯的,粘粘的,甜甜的,不吃菜都香。丈母娘还蒸了两笼蒸馍,喧腾腾的,夹着油泼过的咸菜丝,一口气吃了三个。
有些事不好敲明叫响地说在桌面上,只能执行哑巴令。根生想让丈母娘留下来给他家做饭,丈母娘怕亲家母侵占了女儿的家,想留下来替女儿看着。他俩各怀心思,谁都不想先说出来。谁先说了谁就被动了。家里的战争暗流涌动。不争的事实是,夏艳妈留下来了,根生也没反对。表面上虽然和和气气,可是两人的较量也拉开了序幕。
夏艳妈像变了一个人,成了李涵慈祥的奶奶,成了根生善良的丈母娘,成了夏艳温柔的母亲,成了夏艳爸贤惠的老伴。每天尽职尽责地替女婿家做饭,洗衣服,操持着家务。李涵看他奶用手洗衣服辛苦,就教他奶如何操作洗衣机,夏艳妈是聪明人,很快就学会了。学会了劳动强度就小多了。
夏艳妈看见茶几上放着五十块钱,都好几天了,她起先想问是谁的,想了想就没问,怕问了显得她多在乎钱似的。等她抹茶几上的灰时,觉得碍手,就顺手放在茶几抽屉里了。
根生晚上回来,脸色都变了,问,我放在这里的钱呢?语气很不友好。夏艳妈这才意识到,根生是在试探她,钱一直放在那里没人认领,刚一挪地方钱的主人就站出来了。她心里委屈,面上还是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钱,说,我抹灰,顺手收拾在抽屉里了。根生把五十块钱装在口袋里,也没解释,更加证实了夏艳妈的猜测。
过了几天,夏艳妈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故意把根生放在沙发上的一双真皮手套挪了地方。那时她收拾沙发时,觉得大夏天的沙发上放一副皮手套,肯定又是根生在使怪。她留意观察了几次,发现根生每次回家,一进门眼睛都要朝皮手套瞥一眼。哼!想跟我斗心眼,你还嫩着哩!夏艳妈无数次在心里说。这天,她估摸着根生快回来了,就把手套藏在了沙发另一头的衣服底下。根生果然一进门没看见手套,气急败坏地问:我放在沙发上的手套呢?谁拿走了?
夏艳妈故意不理他,看他能憋出个啥幺蛾子来。夏艳爸跟夏艳不知情,赶紧地帮着在沙发上寻找。夏艳眼尖,在衣服下找到了手套。根生并不领情,一把从夏艳手里夺过手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两个回合,丈母娘跟女婿打了一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