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

无论风雨,泰晤士河畔的安尔公园,总会有一具佝偻的背影出现在夕阳的余晖下,他就是卢卡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也许活着只是一份寄托,而他肩负着这份希望在岁月中老去,就如同那座拥有历史的墓碑,陪伴他渡过宁静与喧哗。岁月无情,繁荣与和平将他推到悬崖,偶尔驻足,却看到不少少不更事的孩子,戏称他为上个世纪的老古董,老古董的确老了,但他留在墓碑上的玫瑰花,却永远鲜艳着,仿佛在诉说一段美妙的故事。

时间回到六十年前,第二次工业革命引发的变革浪潮席卷了整个西欧,电器科技撞开了一扇大门,钥匙已经异手,历史的车轮,把那些老旧的蒸汽机,推下了写满荣誉和辉煌的舞台。

这样的时代中,苏菲的父亲是一名企业家,他年轻时收购了大量不被看好的车床,经过十几年的运作和生产,耶稣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曾经的忍辱,造就了一个坚不可摧的人物。时代没有把他抛弃,反而将一颗掌上明珠交到了这个男人的手中,那就是苏菲,一个亭亭玉立,知书达礼的好女儿。

随着资本的扩张,以及军事工业的快速进步,一些新兴强国在繁荣的世界里,似乎永远也打不破老牌帝国主义系给他们的枷锁。炮口之下无完土,乌浓之上失苍穹,新起的国家能变得更加强大,只不过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差的时代,世界被英法两个大国瓜分完毕,如今已没有优质的海外空间,供新兴的德意志去开扩,而在德国内部,日渐强大的军事实力同狭小的战略空间相矛盾,而矛盾又在英法的相对衰弱中突出和激化。国际局势瞬息万变,天平上的筹码不见了。新兴强国与守成大国为了争夺现有资源,大战一触即发。

象征和平的白鸽离开土地,潜伏在黑暗中的死神抽出利刃,一道闪电划破东欧与西欧的宁静,人们只看到世界美好如初,却不知枪炮早已上膛。德国一大批年轻军官从军校毕业,出身贵族的卢卡斯便是一名上尉。

生命刚刚抽出绿芽,而他却要带着希望踏上战场,一次社会名流的聚会中,卢卡斯认识了翩翩起舞的苏菲,而苏菲也在歌舞升平中,看到了独自演奏小提琴的卢卡斯。

繁华无垠的世界里,美丽的邂逅激起海岸上无限的浪花。世界是暗淡的,只有心织交融,生命才会因为爱情而多彩。彼此敞开心扉,时间却不留情面,卢卡斯与苏菲莱茵相聚,月下同游,安尔达的公园里有他们种下的小树,勃朗峰的大理石上倒影着他们相爱的足迹。

美好的红线断开了,它短暂,因为萨拉热窝的枪声打响了世界大战的头一枪。世界从此被分成两派,协约和同盟,历史推着数不尽的人类滚滚向前,那一天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封没有写完的书信和苏菲的照片,转眼间却已远离故土,带着自己的连队登上火车,踏上西线战场去抗击最为强悍的英法联军。

凡尔登战役,索姆河战役,马恩河战役,这一场场被称为绞肉机的战役,是因为陈旧的军事思想和先进武器之间形成的代差,当士兵们还用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海战术,拿着拉一发才能打一发的栓动步枪冲锋时,敌人不再后撤,胜利也已远走,取而代之的是架在高处倾泻而出的马克沁枪弹。时代变了,以前只要士兵敢于冲锋,高地迟早能拿下来,但堑豪以及重机枪的大量使用,人海冲锋的陈旧思想无疑是一种自杀。

卢卡斯的连队在第一天损失惨重,他的钢盔有冲锋时留下的枪眼,头部在晚上剧烈疼痛,军医说他得了轻微脑震荡,以后注意身体。军医走后,他点起了一盏灯,拿出那封只写了一半的信,继续写下去。

不久他在师部收到回信,信里苏菲说:我们种下的小树开花了,这些天我在教堂祈祷,希望你一切安好,凯旋归来。后来卢卡斯又继续写信告诉苏菲,他说:这里的战况越来越激烈,我们白天必须躲在战壕里不能露头,有一个士兵听见外面有响声,刚把头伸出去就被几颗子弹击中脑袋。与此同时,苏菲也写信告诉卢卡斯,她说:万事小心,另外我的家乡埃米尔被敌军轰炸了,父亲的工厂成为废墟,第二天他还开玩笑的说等你回来以后可有的忙了,你得替他好好修理厂房。

那段与死神同行的日子里,苏菲的爱意和理解一直帮助着卢卡斯渡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喘息之际,他一定会拿起那支脱漆的钢笔和沾血的白纸写着书信。

师部给我们发放了潜望镜,白天我们用它观察敌军动向,而在夜幕降临后,团长会组织敢死队突袭敌军堑壕,敢死队为了保持隐蔽所以人数并不多,我们还会凑给他们冲锋枪和散弹枪,这些是擅长近战的武器。

同一时期,苏菲也向卢卡斯诉说着家乡的事,她说:协约军的轰炸机整天在上空盘旋,防空洞里挤满了人,我们这里尚且如此,难以想象你们经历着多大的磨难,真希望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我只想你和家人能够平安。

长着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卢卡斯读完苏菲的来信,感觉那些炸弹仿佛落在了自己的头上。红颜易老,霎那芳华,眼前的迷茫,一步之遥。此时的卢卡斯身处前线,与故乡远隔万里,能做的也只有用笔和文字燃起一堆火焰。

但事情总有意外,有一段时间卢卡没有收到苏菲的消息,许多写出去的信会因为战争无法送达。但他一直在写,哪怕十封信里仅有一封能送到爱人手中,都能证明他还活着。

卢卡斯说,春季到了,天空的雷鸣仿佛咆哮的巨龙,大雨下了一个多月,堑壕没有设计排水,我们的身体整天泡在泥泞里,战士们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和脚气病,军医束手无策,留下一些灭菌的药,但没有太大作用,我们的脚一直烂到了小腿。

随后苏菲发来的信件里多了一双防水的鞋子和药品,或许这些东西没有什么作用,又或者她的爱人根本就不会收到,但苏菲仍然这样做了,不问结果,她的每一次关心和体贴都有可能救下卢卡斯的生命。

苏菲在信里说:我们的空军胜利了,这里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空袭,我在这里很好也很安全,请不要担心我,无论风雨,与君共勉,我会在这里等你回家。

收到信的卢卡斯已经负了伤,读完这封信军医叫他慢慢躺下,否则会损伤脊柱,但卢卡斯没有在乎这些。天平出现倾斜,德国的局势急转直下,虽然他没在信里告诉爱人自己在战地医院接受治疗这件事,却写了些德国现在面临的危机。

卢卡斯说:我们两线作战,西边有英法联军,东线有俄军,现在盟友意大利与我们反目成仇,加入了英法,我们不得不在南线开始对抗意军,从此陷入糟糕的三线作战。 

时间如沙粒缓缓流淌,漫长的世界,除开人性的光辉还在黑夜中散发微弱的亮光,那段日子又与地狱何异?恶魔的铁鞭抽打着索姆河阵地,天空中的炮声仿佛雷鸣,每一次冲锋和突袭都让灰色的泥泞变得血红。苏菲的书信无疑是卢卡斯心目中的天使,天使用一封封能够传达爱与亲情的文字寄托着可望不可即的思念,而思念又与死神插肩而过,在充满硝烟的战场里散发希望的光芒,阴霾被驱散,太阳车上的赫利俄斯开始重返人间。

只是这些东西再也不能安抚他内心的阴影了,卢卡斯的大腿在一次冲锋中被反坦克手榴弹炸断,副连为了救他,将自己的宝贵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索姆河畔。

军医给卢卡斯止血打吗啡,他挺了过来,代价却是永远的失去了一条腿,而这正是他自卑的开始。卢卡斯在战地医院住了两年。这期间,他没有去寻找自己的爱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残疾人了,苏菲还会一如既往的爱着他吗?卢卡斯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腿陷入沉思,有时候他会在梦里看到一座断桥,桥那头站着苏菲,而自己却已跌入流淌的河水里。卢卡斯决定了,他不能耽搁苏菲的青春,他不忍心让一个女人在最美好年龄里嫁给一个残疾人。

但苏菲寄来的书信却使卢卡斯茫然了,他读着苏菲寄来的思念彻夜难眠。心力交瘁,爱与死亡同行,慢慢的,他明白自己过不去那道坎儿。他想,等战争之后再悄然离场吧。后来他没有告诉苏菲自己的伤势,以及医院修养的事实,而是选择继续欺骗她。

卢卡斯说,他现在换了阵地,以后把信寄到新的地方,新的地方其实是这家医院。卢卡斯依然隔三差五写一些自己在阵地上发生的事情,书信里有炮击,枪声和毒气。而苏菲也一如既往的回复他,鼓励他,同时告诉卢卡斯家里很好,父亲修建了新的住房,这样冬天到了就不会感到寒冷。

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奥匈帝国解体,卢卡斯回国了,而此时的德国,被列强瓜分的除了满地的瓦砾外,便什么也不剩了。整个柏林经济萧条,城市满目疮痍,行走在大街上的卢卡斯仿佛风餐露宿的浪人,眼前的残破也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一个战败的老兵,一条空荡荡的大腿。

卢卡斯消失了十年,他不再回复苏菲的书信,幸运的是,漫长的岁月足够掩埋一切牵挂,回国的头一年,苏菲书信不断,往后,余音寥寥,再往后,石沉大海。卢卡斯以为并且希望苏菲忘记了他,然后和别人再结良缘。

许多年以后,卢卡斯给右腿装上了假肢,然后鼓起勇气穿上帅气的西服,怀着一颗平静的心,一瘸一拐的敲开苏菲的家。这一次,他不再是来看望爱人,而是拜访一位故友,卢卡斯希望她和另一半过着美好的新生活。

但这里却变了一番模样,苏菲父亲的工厂被改造成公园,她的家也成了一栋低矮的贫民窟,开门的是一位年迈的妇女。苏菲的家人并不在这里,那栋战争里盖起来避寒的间房也不在这里。难道她们搬家了吗,卢卡斯的内心一落千丈,此时的他才知道,十年间自己几乎丢失了苏菲的联系方式和地址。这一次没能见到她,或许以后都不会再相见了吧。其实这样挺不错的,爱人若好,往事随风。

开门的妇女整了整憔悴的衣容,询问面前的男子。

“你找谁?”

卢卡斯说:“一个故人。”然后妇女的回答震惊了卢卡斯。

“是苏菲吗?”

卢卡斯说:“是的,她结婚了吗?”

妇女没有回答他,而是佝偻着背说:“跟我来吧小伙子。”然后一路走,一路询问卢卡斯。“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找她?”

听完老妇的话,卢卡斯微微的停顿,似乎在寻找什么理由吧,不久他告诉她。

“我失去了一条腿。”

老妇轻轻的笑了一下,仿佛有些轻蔑,她讲道:“你以为只有你失去了一条腿么?有的人为你失去了更宝贵的东西,而你却无情的抛弃了她。”

后来,老妇将卢卡斯带到了苏菲的面前,那是一座洁白的坟墓,上面有苏菲的笑容和鲜艳的花朵,墓园很大也很漂亮,就仿佛这里是一座天堂,没有痛苦和思念的天堂

卢卡斯说:“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老妇说:“战争的头一年走的。”

听完,卢卡斯坚定的反问:“不不不,这绝不可能,大战那四年,我一直收到苏菲的来信,上面的笔迹我认得,是苏菲的亲笔信,她绝不可能走的那么早。”

老妇叹了一身,世界变得雪白,她说:“战争的头一年,敌人的飞机轰炸了城区,一颗炮弹落到她家院子,她们一家遇难了,苏菲也不例外,一颗钢笔头大小的破片炸进了她的左肺,医生取不出来,留着还能多活几天,苏菲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尽管如此,她仍然在医院坚持了半个多月,才悲伤的闭上了双眼,这期间她一直躺在床上写信,她写了好几百封信啊!那些信里什么样的内容都有,里面有祝贺你胜利的,安慰你受伤的,还有你升职的和回国的,总之什么样的内容都有。苏菲写完这几百封信然后交给了我,叫我根据你的来信从中挑选合适的内容回复,她说不要告诉卢卡斯自己已经死去,害怕那样会影响你在战场上的状态,她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老妇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告诉卢卡斯。

“苏菲快要离开的时候,在病床上补了一封你回家的信,和一封他们家移民美国自己改嫁的信。”

卢卡斯一直站在苏菲的坟墓前,而老妇也将剩下的信全部拿了出来,那些信有很多,厚厚的一沓,仿佛有着说不完的牵挂和讲不完的故事。老妇说:“许多信你都用不着,我一直留着,我以为你会很快回家,没想到却用了十年,最后这两封信我为你准备好了,却没想到,你永远也用不着。

那个女人讲完这些之后显得很平静,仿佛十年的时光里,能够埋葬所有的东西,也包括他们的爱情。

时间流淌着,逝去着,悄无声息的,忽然在某一天回头时,才发现它们已经走了那么远。六十年后卢卡斯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了,用孩子们的话讲,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也许卢卡斯不属于这里,但他属于那个战火纷飞,却拥有纯真爱情的美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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