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你独自一人来到远方,一脚踩着憧憬,一脚踩着忐忑。
走在家乡和远方的街道上,却发现并无两样。
小桥流水,白墙灰瓦,江南水乡,都不似你想象中的美好。只不过换了种生活方式,只不过纬度小了又小,只不过跨过长江黄河,只不过换了种景色。第一次新奇,第二次无趣,第三次悲伤,第四次绝望,踏上一辆车就不会返回,离开家乡就是一年时光。
南方的春秋如惊鸿一瞥,北方的夏冬还历历在目。你总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你总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你总想冬天下雪,银装素裹,你总盼雨滴变成雪花,细雨江南变成风雪中原。
终于有一天,你在风和火车摩擦的呼呼声中一路北上回到家乡,月光照耀着回家的那条路,你回暖的心却在隐隐作痛。陌生,你只能想到这个词,它不是冷酷的刀剑,而是剑上的毒。你试图伸出回忆之手挡住剑锋,那毒却通过手指蔓延至全身,最后被心脏悉数收拢。
你不相信,不相信自己被家乡的冷漠毒伤,不相信那条翻新的路已失去你童年的剪影,不相信记忆大厦早已崩塌,你站在废墟上回望,在心脏的轰鸣声中仔细辨别着月亮的真假。
你只觉得,你可能中了月光的毒。
可你仍然得到了救赎,从青年变成少年,又回到童年,最后投入父母的怀抱,那一瞬间的温暖成了解毒的良药,你每年都回到这里收集解药,几十年后仍然用回忆的汤匙服用它们。
后来你开始意识到,游子没有故乡。家乡是脑海里翻腾的泡沫,禁忌是无休止的触碰。而他们同所居住的城市,用房产证借贷卡维持着一种虚无的关系。再拿婚姻工作兴趣穿针引线,织成铁的衣服,穿上它,便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水泥森林里,便可惬意地开着车驶入城市的暮色中。
久而久之你呼出的空气中开始夹杂着当地的气味,你聊天、买菜、喝酒――一举一动中都喷上了当地优越的香水,那香味弥漫在你的冰箱,你的衣柜,你妻子的梳妆台,以及你儿子的书桌,直到他与你挥手告别,开始另一场无休止的旅行。
几百几千年前的中国大地上,一场又一场的旅行也在继续,杜甫还在蜀中的夏夜咏叹国难民苦,苏轼还在东坡研究黄州的猪肉,李白则更加地浪漫,在花间饮着酒思考孤独的意义,就连隐居孟津的王维,都在怀念家中窗前的腊梅。
子规鸟一叫一回肠一段,从古至今的游子都逃脱不了乡愁的束缚,挣脱不了月光的毒咒。逢春逢秋逢清明,九月九,三月三,古代文人用诗文来寄托思念,一遍一遍舔舐伤口,而普通如你,只能强迫自己融入当地的生活,走进市井小巷,走进公园和车站,走进汗水与尘土中。
当陌生变得熟悉,生硬变成习惯,房间里的那扇窗你已张望了千百遍。于是,你已已找到扎根之地为由在内心终止了那场青年时开始的旅行,丝毫没有意识到是衰老让你被迫停下脚步,肉体暂且不论,至少灵魂的生长已经停滞。
你打内心里张望,发现那里蛛网密集,陈旧不堪,于是你挑出几样还留着颜色的往事,在餐桌上不厌其烦地陈述。你自以为只是在说一些不足为奇的往事,时代和空间早已为你加上了悲伤的基调。你恐怕已经意识到了,或者还未意识到,孩子们敬仰的眼神背后的同情,妻子温柔的笑容之后的空虚。有那么几个瞬间,伤痛是大于欣慰的。
但是大多数时候,欣慰是大过伤痛的。又过了很多年,看到了死神的衣角时你才意识到。悲伤和孤独虽然痛苦,但却只不过是人生的几个瞬间,更多的时候,生活的洪流让你麻木而不堪。那水是时而炎热时而冰冷的,你却是出生就注定了的恒温动物,为适应它而牺牲皮肤,为战胜它而失去骨骼,为了在表面上将它踩在脚下,抛弃了山一程水一程的故园梦,为赤手空拳的自己赢来了盔甲和武器。却让老年的自己产生了一无所有的悲伤。
妻子去世时,三月梅花刚落。你正准备放下对人间最后的念想,包括曾经无比眷恋的家乡,脑海中稀疏的回忆,或者游子的身份。只有唯一的一句话在你即将睡去之前响起:
你将乘一条小船,沿着月光映出的粼粼波光漂去。
那里将是你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