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生立了三大功:教与学,所以立德;推王政,所以立功;述而作,所以立言,所谓三不朽,孔子当之无愧。三业当中,孔子立德为本,立功为的,立言不得已。也就是说,立德不能不为,这是始,是基;立功不可不为,这是终,是的;立言不得已,这是权,是寄。可以说,事功才是孔子最看重,最想做,最勇于做的事。孔子评价管仲“如其仁如其仁”,是认为管仲能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车”,无非是用事功说仁,孔子以仁者必有事功,在此表现的最明显。后世儒家无不重视事功,实在是孔子最先开的风气。
《大学》三纲八目,无非是修己安人,修己是始,安人才是终,平天下才最能体现儒者情怀,儒者之仁。所谓“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孟子虽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然而穷善其身是不得已,达济天下才是本心向往,人生追求,最终理想。王阳明最重事功,并以一生所建事功为圣人作注,曾国藩亦然。宋儒主要精力虽用在立德立言上,却从未排斥事功,反而以事功来区别儒与佛老,可见他们不是不想有为事功,而是无法有为事功,拘于时也。
虽重事功,却不汲汲事之必功,正是儒家精神本色,求仁得仁,又何怨焉?儒家倡导“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事功事功,有事需有功,这是墨家;但是儒家入世,就是为了行道,做事是为了行仁,顺仁道而行,行仁于世,至于功之得失,乃是副产品,是做了之后的事。正因为如此,所以儒家自孔子开始,就显出了一种“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还一往无前的任道精神,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精神,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徇道精神。这精神,是儒家的标志。
自孔子以至于后世儒家,无一不以入世做事行仁的精神自任,曾子所谓“任重而道远”,仁为任所以重,死而已所以远。做事行仁,无疑,孔子是第一个开启其风气,陶铸其精神的人。孔子重事功,最明显的体现,是在他十四年历尽艰辛,受尽困辱的列国周游中。从他对几个隐者态度的回应中就能感受到这种做事的精神。在卫国,孔子闲日击磬,荷蒉者嘲笑他“硁硁鄙哉”,孔子应以“果哉末之难也”。孔子何尝不知道“莫己知而已”,然而孔子是抱定“行道”精神来做事的,荷蒉隐者又怎能理解?在陈蔡路上,孔子先后又遇到了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筿丈人四个隐者,他们先后对孔子或规劝,或奚落,或嘲笑,或鄙视,然而孔子却一坚其心,自蹈其志,给予隐者以同情又不屑的回应“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孔子又何尝不想独善其身,为己立己,然而这就是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修己虽善,更愿安人,安天下。毕竟世事终究需要有人来担当,有人来作为。孔子有时也想做独善其身的隐者,欲居九夷,乘桴于海,然而他终究不忍避人避世。这就是孔子,这就是孔子的精神。积极勇猛地做事,行道,至于成败,已知之矣。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王政推行了吗,没有?谓之败。然而十四年做事之精神,其影响远远大于当时一时之成败,从这个角度看,实谓大成。
自孔子之后,这种入世做事行仁的精神已经融入儒家血脉。后世儒家秉承这种精神,发扬光大,直至今日,中国人之好务实,重践履,实在是儒家自孔子以来铸就的风规。魏晋玄谈误国,何干儒事?宋明空谈务虚,非是真儒!真正的士,真正的儒,退能尽心知天,进能平治天下,此天下儒;内能修身俟命,外可齐家治国,此家国儒;最差的儒,为一己儒,德无大成,然言信行果,行无大功,然躬亲力行。但凡是儒,有德必行,重行动,重实践,重事功,而这所有践履都一以贯之以仁。
相对于佛老,儒家可谓极高明而道中庸。儒家立命立心,陈义不可谓不高,然而所以千年不衰,所以能普罗众士,主要因为它虽高明而能中庸,其重人伦,重实务,重生活,重事功,所谓高不离地,德不离行;而佛道只求极高明,却高明如天。佛家求无生,“语寂灭者,往而不返”,道家求“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佛老外人伦,逃世事,蹈虚空,摒除一切人该尽的义务,逃避人所以为人的担当,所以终不能广大。儒家不求长生,不求无生,有生一日,做一日人事,尽一日人心,事依于仁,事尽其仁,事不慊心,心不违事,磊落光明,所以能坦然做到“存吾顺事,没无宁也”。
从孔子孟子,到王阳明曾国藩,再到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无一人不是涵养德性,居仁由义。这些人不是只会读书,只会讲学,只会著述,更重要的是他们会做事,愿做事,敢做事,能做事,一任道义贯其间,做事集义,养气浩然,为儒家承仁继善。
求事功,义以比,贯仁道,死而已。这才是儒家代代相传的盛德大业,不朽事功。凡以儒者自居者,必积极于事功,而不汲于功,务实做事,实地做人,躬行不逮,践履不虚,全以任道徇仁的精神做实事而已,不懒事,不畏事,不避事。不草小事,小事力行;不惧大事,大事谨行,事事唯以尽心力行自得,一如孔子之任乘田委吏,事虽小小,心却怡怡,为何?尽心力行,小事大德。尽心做事,功在其中矣,仁在其中矣。
即不为儒,亦不可以避仁。仁者人也!有尽力为人且不虚此生者,焉能避事而行仁?仁者,必有事焉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