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婉禾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她幻想拥有一架钢琴。放学回家的路上,她都会经过琴行。对着玻璃窗在脑海里细细描绘自己坐在钢琴前的模样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事情。但欢悦的心情往往就在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拉开门把这短短十秒钟内消失殆尽。如她所料——
地上又躺着一个碗的尸体。一块大的陶瓷碎片反射出头顶吊灯蓝蓝的光。走进厨房,果然看见妈妈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开始变得阴晴不定。每次发完脾气后又追悔莫及般躲进厨房——女人该在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哭。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母亲时,婉禾惊慌失措地给父亲打电话,然而时至今日,她却已经有些不耐烦。转身走回房间,放下书包后,将地面残局收拾干净,叹了口气,走向母亲,小心翼翼又带点违心地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怎么了?”婉禾猛一抬头,从久远回忆里带来的一个问句此刻正不卑不亢地由婉禾的女儿口中问出。婉禾意识到女儿已经下课,该回家了。送女儿学芭蕾是婉禾自结婚后便打定的主意。结婚,好像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但一转眼,女儿便已经牵着自己的手了。
到家以后,婉禾照例开始在厨房忙碌。丈夫喜欢吃红烧鲤鱼,女儿最近有些感冒,不能吃太油腻。自己呢?婉禾对于自己的口味已经有些记不起了。为了丈夫,现在连当年最厌恶的莴苣都已经能安然下肚。而曾经妈妈做给自己最多的那道青椒肉丁却再也没吃过——女儿不吃辣的关系。把最后一块莲子扔进锅里,盖上锅盖。女儿喝一些银耳莲子汤可以止咳,丈夫喝一些可以润肺。要入冬了。
今天丈夫没有按时间回家。婉禾走进房里准备收拾一下衣服迎冬。她把每个柜子打开,一一整出自己的冬装。一件灰色羽绒服在一堆衣服中吸引住了婉禾。这衣服,婉禾记得的。是在嫁给方棱前买的。那时候的婉禾还是骄傲的,是在冬天也会穿碎花连衣裙的。婉禾看见这件衣服,有些欣喜。带着点虔诚的心情穿上它。结果是令她伤心的:变粗的腰身和加宽的肩膀使她再也无法穿进了。她有些沮丧,准备脱下时,手插进口袋,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照片。
刚大学毕业时,婉禾稚嫩得都不会穿高跟鞋。第一天上完班回家脚上全是深深浅浅的水泡。工作四五年后,婉禾已经能蹬着高跟鞋健步如飞,能自如地用英文和客户交谈。并且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也慢慢积累起了自己的人脉,几个部门的主管也不得不佩服婉禾的头脑和胆识。但当她第四次参加完好朋友的婚礼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青春不再了。
她也到走进女人最后的归宿——相夫教子的年龄了。于是不多久,婉禾便带着一些钱辞职回了老家,告诉妈妈说想结婚了。后来一个好朋友拿来一张相片,上面是一个高瘦的男人,背后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方棱。
不是婉禾年少时梦想的那种类型,但是婉禾还是答应了和对方见面。
婉禾很准时,但方棱的面前已经放着一壶茶和几盘糕点了。看见婉禾走进来,方棱站起身来,为婉禾拉开椅子。待她坐定后,方棱开口问她,“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很多年不在这里生活了。对这些新开的餐厅都不太熟悉,你有什么推荐吗?”
方棱注意到婉禾声音有些沙哑,便问,“你最近咳嗽得很厉害吗?听你声音好像嗓子不舒服。”
婉禾一愣,继而有些羞赧地笑,“从小落下的病根,天气一转凉就犯咽喉炎。”
“这里的银耳莲子汤很不错,喝点润润喉吧。姑娘家应该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方棱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向服务员嘱咐了几句。
或许就是这个瞬间,让婉禾觉得嫁他也还不错。
但是不知怎么,后来那张意味着他们缘起的照片竟不知所踪。现在又重新出现在婉禾手中。她翻过来一看日期,八年了。竟然已经结婚八年了。刚结婚不久时,婉禾在家开培训班,教孩子们英文。赚来的钱足够养活她自己,每月还能积攒些结余,使她不必仰仗方棱的钱过活。有了女儿后,方棱的事业竟日益见好,公司的人都说是女儿带来的福气。婉禾便不再教书了,在家安心养这个小福星。结婚八年里,夫妻俩相敬如宾。方棱对她不差,即使生完孩子后身材走样,即使八年时间已经把婉禾的脸庞磨得滚圆,连眼底的锋芒都磨得一点不剩。婉禾惊觉自己的苍老,抬头看穿衣镜,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蜡黄、满是皱纹的脸。她惊恐地抚上自己的脸,然后看见旁边忽然多出来的一个身影,是方棱回来了。
“你回来了。吃饭了吗?”婉禾赶忙转过身,不忍再看镜中的自己。这些年来,方棱倒是不怎么见老。事业也蒸蒸日上。婉禾更觉难过。走进厨房,盛好汤,冲屋里喊:“方棱,方怡,出来喝汤!”女儿方怡换下了芭蕾舞裙,穿着睡衣,迈着灵巧的步子走向餐桌。女儿生来乖巧,婉禾为她取名怡,意为安乐美好。女子都有这样的愿景:要面若桃李又要安乐美好。方棱洗好澡出来,坐在主位上,端起碗,大口吞咽银耳,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一晃神,婉禾想到初次见面时,方棱用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银耳的斯文样。眼见着他的良好修养被八年琐碎也消磨得所剩无几,婉禾心里宽慰了些。还记得刚结婚时,没钱买空调,大夏天是方棱把冰块一步步扛上楼;家里停电的时候,方棱就为她做烛光晚餐。想到这里,婉禾又觉得有些甜蜜。看向方棱也有些于心不忍了。再看女儿小口小口抿汤的模样,感到很自豪。大概除了未竟的钢琴梦外,女儿就是她的所有梦想。
晚饭后,全家人照例出去散步。婉禾抱起方怡,往外走去。快入冬了,天气有些凉。婉禾觉得喉咙里有些堵,重重咳了几声,咳出一口痰来,毫无顾忌地吐在路边。
方棱走在她左侧,见状,又以微妙的角度仿佛不经意又恰到好处地甩开婉禾试图挽住他的手,然后向路灯边走了几步。婉禾没有意识到,将女儿放下,让她自己走。她自己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擤了擤鼻涕,鼻腔里发出火车启动前般轰鸣的引擎声。“呜”一声后紧跟着的是婉禾呼出的一声满足的叹息。将纸巾扔进草丛里,婉禾嘴里嘟囔着,“咽喉炎鼻炎一起来还让不让人活了……”方棱从钱包的内夹层里,抽出一张被剪小的照片。是没结婚时媒人拿给方棱的婉禾的相片。方棱怜惜地摩挲着照片里的人又抬头看一眼在前方骂骂咧咧的婉禾,感到一阵苍凉。当初刚结婚时,婉禾每犯咽喉炎,方棱总是守在她身边,一丝不苟照顾她。而如今,连一口痰都无法再忍受了。在下一个拐角处,那张照片被埋进了垃圾箱里。
婉禾借着路灯打量他。结婚这些年,他可以说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了。但是婉禾知道也仅限于此了。婉禾当年美丽聪慧,她本应有更好的生活,是方棱将她的美好一点点蚕食。方棱一直是怜惜她的,但是已经没有爱意了。一如杯中的酒,只余几滴浑浊的愧疚沉在杯底。
方棱忽然砖头看她,说,“婉禾,你看,给小怡换个地方学芭蕾怎么样?”
“怎么了?小怡挺喜欢这个老师的呀。”
“小班化教学太贵了,去青少年宫学会便宜点吧。效果不是一样的吗?”
“方棱你别打这个主意,你那点儿破事我能不知道吗?”婉禾冷笑着说。让方怡学芭蕾是她不能动的底线,因为学费,所以她才对方棱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坐视不理。
婉禾开始用护肤品了,买了很多东西回家。方怡有一天隔着房门听见父母的争吵。她听见母亲说,“你把钱拿去给外面那个人用可以,我这里你一分都不能少。小怡的钱你不付可以,我自己去挣。等小怡再大点我们就离婚。”方怡完全遗传了婉禾,美丽聪慧。“离婚”就意味着她会没有爸爸。她难过吗?她对爸爸的印象是模糊的。她的印象中只有妈妈一直抱着她学芭蕾。在家里也训练她。跳得不认真的时候会被妈妈训斥甚至挨妈妈的打。但是妈妈一直都是温和的,只要无关乎芭蕾。
大约又过去四五年光景,方怡上初中了。婉禾不再送她上下学,只在芭蕾课时会陪同方怡前去。只有在看见身穿白色舞裙的女儿仿若天鹅般旋转时,她才能得到些许满足。方棱早已搬出去住。对于他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婉禾素未谋面也毫不关心,只是和方棱划清界限。除了金钱,两人之间毫无联系。但是婉禾心里还是不甘的。她其实心里清楚,只是输了年轻。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刻薄和庸俗已经让方棱连疼爱都懒得给予了。
为了一开始放下的狠话,婉禾出去找事做。但她谋职的过程并不顺利。离开商场这么多年,当年的人脉早已不管用。和曾经的同事也大多失去了联系。再加上不复美丽的容颜,婉禾不再和当年一样轻而易举便得到青睐。于是婉禾重操旧业,在家里办起了培训班。但是由于婉禾多年不讲英文,发音已经不再标准,语法知识也都忘了泰半,学生都是来了几节课就要走。婉禾无法自力更生赚钱了。只能一边打些零工,一边继续向方棱要钱。两人的交流只有婉禾银行卡上每月多出来的数字。
方怡要跟舞团去全国比赛了。她将邀请票郑重其事地交给母亲。婉禾自然是要去的。在那个绝佳的位置看纯白色的女儿像个真正的天鹅。透过那白色的纱裙,她还能想起那架小时候魂牵梦萦的白色钢琴。
最后颁奖时,婉禾看见奖杯落在方怡手中时,终于忍不住哭了。这就是她努力的意义,这就是她忍受方棱的意义。
婉禾打电话给方棱,请他来吃女儿的庆功宴。方怡没吃几口便去休息了。高强度的训练让她睡眠严重不足。餐桌上只余方棱和婉禾隔了满桌子的菜相望着。婉禾一杯接一杯的喝。方棱举起酒杯,对婉禾说,“感谢你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女儿。”
婉禾一笑,站起身来,握着酒杯,走到方棱面前,“也感谢你,放我一条生路。干杯。”
酒杯发出清脆的“砰”,方棱仰头大口喝下。婉禾还是笑着,一边笑一边把酒杯慢慢倾斜。红色的液体顺着方棱的脸庞滑下。然后是酒杯落地的声音。
方棱站起来,抬手给了婉禾一巴掌。婉禾跌坐在地上。还是笑着。方棱愈发厌恶,转身甩门而去。婉禾艰难地挪进厨房里,躲进冰箱后面的小角落。只有这里才让她感到一点亲切和安心。然后她把头埋进双腿间。
方怡走出房门,看见一地的狼藉。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妈妈。婉禾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眼角还有一个被指甲划开的伤。
“妈妈,你怎么了?”婉禾听见女儿惊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