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Home绿城》125期
作者: 一大碗
最开始,只是因为淘宝上那家文青女装店。
那个自称倒买倒卖的服装小贩,在自家电子杂志里,讲起自己从上海逃跑,到稀薄的白马雪山去支教的故事。他讲起因为水管爆裂而停水良久的山间小学,讲起一群朴实的藏族孩子。
还有这种活法啊!
这个原本让人不屑一顾的淘宝小贩,此刻屹立在巍峨的雪山山头;原本还为舒坦日子沾沾自喜的我,此刻成了山下渺小的仰望者。
我,刚从大学毕业,走了狗屎运般顺遂地进入一家不错的传媒公司。
我的生活很平静。气派的写字楼,进门就见帅气的保安小伙跟你问好,电梯里时不时遇见西装笔挺却焦头烂额的青年,或是修长挺拔的职业女性,就像少女憧憬的电视剧里那样。
除了离家稍远,下班堵车以外,这份工作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是我得了异想天开的病。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搞点花头矫情一番。多数时候,想过就算做过了。但是这一次,我平静的生活居然被刷淘宝打破了。
然后,“四川省索玛基金会紧急短期招募”的微博适时闯入。
当我告诉小伙伴,我决定去支教时,他们给了我五年前决定做老师、三年前决定当记者、两年前决定考研、一年前决定好好赚钱时一样的反应,去去去。
在通过支教报名之后,我只给基金会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会在下个月月初来报到。
此后,办理辞职手续,准备奔赴四川“前线”。尽管如此,我仍然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当我终于出现在西昌机场时,基金会的人反而诧异了,大概他们见惯了很多报名者没有下文、不了了之。
没有想象中的热烈欢迎,没有慈善机构里似乎理所应当弥漫的温暖。办公室里各忙各的,偶尔来个支教老师,和熟络的志愿者私聊甚欢。
有人拿个文件给我,《索玛花支教工作手册》,看吧,这就是你今天的工作。
然而我内心一直在恐惧。如果你问我怕什么,我大可解释出一大堆:怕地震,怕虱子,怕站上讲台,怕洗不了澡,怕爬山,怕黑,怕彝族孩子,怕自己不到一个星期就哭着跑回家丢人,怕所有可笑而幼稚的小事。
到达西昌的第二天,尚未吃着任何苦头,我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家里打电话,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幸好,我很快被打包上山。接下来,是为期一周的山里培训。
离西昌市区最近的索玛花爱心小学,从山脚下的四合乡走上去,两个钟头就到了。以前,这里有个村小,汶川地震之后,学校变成危房,政府下令停学,116个孩子就此成了失学儿童。
几年前登山狂魔“老邪”路过这里,见到背着木柴或婴娃的孩子,便再无法视若无睹,多方联系,四处奔波求助,终成“索爱”。
在高山面前,师范专业、小学实习经验,这些好听的履历不堪一击。这山里的一周培训时间,颠覆我整个大学。
听课、备课、上课,训话、改作业、开教研会;虱子窝、潮湿的木柴和伙房、堵塞的简易茅厕……我不敢触碰孩子,尽量逃避学生宿舍,小心翼翼地上厕所,因害怕虱子而浑身包裹得不留一丝空隙,睡觉也不翻身……
第一堂课
四川省西昌市美姑县尼哈乡安曲村小学。刚到时,我管它叫:这个鬼地方。
这个鬼地方够高,半路上就用突如其来的高原反应把昏昏欲睡的我惊醒,吓得我以为自己就此聋了。
这个鬼地方真冷,七条棉被和两个热水袋,是基本配备。这个鬼地方潮得很,褥子湿得能拧出水,不每天掀开晾晾就发霉。这个鬼地方爱刮妖风,好好的五星红旗愣是刮成了大裤衩,撒泡尿就是一屁股的风中凌乱。
在这个鬼地方,人们围观学校就像逛动物园。满地跑的鸡狗猪牛羊兔,甚至传说中的熊猫都不奇怪,唯有汉语老师,才是珍禽异类。猛一抬头,你总会被那些不知何时探进房间的脑袋惊到。
可是对着那一张张沧桑却呆萌的脸,你没法生气。因为彝人的世界里是没有界线的,没有人和禽兽的界线,没有肮脏和洁净的界线,甚至有时,没有你和我的界线。你没法责怪。
首当其冲需要适应的,是与猪共厕。彝人本是没有厕所的,来感觉了,就地解决,转头家里的猪猪狗狗就舔干净了。
所以,即便学校正儿八经地挖出一道深坑,正儿八经地在这间小土房外挂上男女的汉字,它依然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小土坑,一个满地屎尿、无从下脚的小土坑以及一个小黑猪们享用佳肴的小土坑。
于是,在孩子们还听不懂“你好”“再见”的第一天,我们的第一堂课,是教小朋友使用厕所。
踩在哪里,蹲在哪里,撒在哪里,精细讲解每个步骤,黑板上画图,用肢体动作亲身示范,并且无耻地请男生女生上来表演一下。接着跑到茅厕门口排好队,逐一进去练习。最后,全校一起清理厕所。
孩子时不时哧哧笑着跑出来,用彝语窃窃私语几句,引队伍一片哗然。这时我须得使尽全力,才能憋住笑意,做出生气的样子斥责一番,好让大家相信,上厕所是一件必须严肃对待的事情。
“老师再见!”
“再见”,是孩子们学会的第二句汉语,第一句是“早上好”。第一次对着每一个进教室的孩子大声说早上好的时候,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你,早上好,你又说了一次,这时兴许他们会低着头害羞地跟你咿呀学语一句,早上好。
当然,尽管是第一次看到外面来的老师,孩子的世界里,熟络起来的时间就是那么短。到了放学的时候一切就不同了。孩子们排着队,一列一列地逐个和每位老师大声挥手告别,再见!再见!再见!那场景,比《音乐之声》里的孩子们吟唱着晚安告别宴会的样子,更柔软更温暖。
我们也不断反复地重复这句话,看着她们向四面八方的山头走去。时不时地,孩子会停下脚步转过身,再次喊到,李老师再见!张老师再见!
我也笑着回应,嗯嗯再见!这时孩子们的兴奋突然一发不可收拾,忽略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将这句话变成了游戏,双脚站定,用那种山里人特有的嗓音不断地喊,再见再见——只为等着你同样嘹亮地回答。后来我数了数,七十个孩子,我至少得说四百个再见,才能真正将他们送走。
其实,就像孩子们一样,那也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来到两千四百米的高山生活,第一次给一句汉语都听不懂的娃儿教书上课,也是第一次和彝族孩子近距离接触,成为朋友。
和他们一样,我不安焦虑。
可是那天下午,大概放学了半小时之后,当我在学校后院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叫唤,老师再见!
环顾四周,群山围绕,我寻觅这个正在呼唤的孩子身影,他大概就在回家路上的某个山头吧,我没有找到他,可是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于是我也大声地对着每个山头喊:再见!我们明天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