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田梗上、水渠边、路边荒草丛里,有一种特别普通却又很特别的野草-苍耳子。尤其是秋天,我和伙伴们从田梗上跑过,或是踩过杂草,裤腿上都会带几粒焦黄的苍耳子,得费点功夫才能撕下来,再拿去扎在小伙伴的头发上、衣服上恶作剧,是我们必不可少的游戏项目。
当许久不联系的同学,怀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向我叙述她的故事时,好像她递给了我一把苍耳子,扎的我手疼,却没法撒手,粘在了我心上。
她的外婆,一生生育了四个子女。经历过六零年,那种饿的人不讲人性的时代。往往地里的庄稼才返青,家家户户就已经没有了吃食,大哥盯着二弟三弟的碗,生怕多根面条,就是多碗汤都要红脸。没麦子,没玉米,没杂粮,后来连红薯都没了,野草叶子,榆树皮,都被剥的精光。偏偏那时家里兄弟姐妹又多,送人的,逃荒的,只要能活下去,这,都不是问题。外婆养了四个孩子,算是少的,但也是穷的前胸贴后背,个个肚皮都是绿的。
穷怕了的人,对生活都有种没由来的敬畏。
外婆就是这种,大姨在她结婚前赶集,给她买了件红绸子的外套,她一直舍不得穿,硬是穿在了同学结婚的婚礼上,要知道,大姨的孩子都已经26岁了啊,穿上都不合身了,20多年前的外婆还没驼背,脸上还比较光滑。同学带她去逛街,她非要给舅的孩子称一斤香蕉带回去,同学要付钱,她还动了火气,黝黑的脸越发通红,抖抖索索地从最里面的线衣上解开扣子,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还有个布包,解开别针才是钱,十块二十的,没多少张。每逢大年初一,无论孙子们多大,是不是已经结婚,她都要发红包,5块,不多,谁不要或哪个嫌弃,她都不吃中午饭。如果是重孙,她就发10块。
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又可爱的外婆,在那个年代,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角。先是队里挣工分的时候,外婆半夜四点就会起床,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已经拉了四车粪到地里,平日里每天挣的工分,和村里不少男人一样多,尤其是村头的二福,有时候还挣不过外婆。那个年代,外婆是外公的骄傲,很久以后,我们认识的外婆,穿39码的鞋,二尺九的裤子,据说承包到户后,最多的时候一次能吃三碗拉条子,外加两个馍。
后来包产到户,外公却得了肺癌,终于在一个傍晚吐血而亡,那时,最大的孩子才十六,最小的九岁,都正是能吃的时候。外婆没有改嫁,就种着20亩地。还好,十六岁的大舅已经可以帮她干活了。她舍不得其他孩子也跟着她种地,除了大舅,大姨二舅同学她妈妈都上完了初中,尤其是二舅,还读了大学,毕业之后进了邮局,成了外婆的骄傲。外婆的勤快和她的固执密不可分,每天凌晨五点多就起来,喂羊、烫猪食、扫院子,往往是孩子们起床时,锅里米汤熟了,馒头蒸好了,一碟酸菜或是咸韭菜,最多泼点油,倒上醋。现在有孙子了,还是要炒个菜,或者打锅荷包蛋,放些红糖,孙子们抢着吃。
以前二舅和同学家、大姨家,每逢春节前,都要回农村杀猪、杀羊、杀鸡,外婆和大舅住,还是每年喂头猪,喂20多只鸡,有几年还喂了四头羊,两头纯白的黑山羊,两头绵羊。年前杀了分给各家。还有外婆种的胡麻,土豆、豆子、沙枣、树上的酸果,总之外婆总能收拾一堆东西给各家带回去。
同学记忆中,那样的好日子没持续几年,就被大舅妈打破了。外婆终归不能替大舅家做主,所以,带给子女们的也就越来越少,直至后来外婆和大舅妈起了几乎打架的冲突,外婆搬了出去,住在老宅的最后一间没倒塌的偏房里,离居民点有一公里多远,没电,吃水得去50多米外的老井里打。起因是外婆背着大舅妈去城里给她家送了只公鸡。
也商量过外婆去城里,但二舅单位效益不好,仅能维持温饱。大姨没正式工作,打零工,靠大姨夫的工资过活。同学家更是,爸妈都是个体户,辛苦而又勉强糊口。三个孩子的沉默,加上外婆的固执,她留在那个地方都又快十年光景了,外婆越发矮小,驮着背,眼睛浑浊,耳朵也不好使,早年的劳累使她的腿变成了罗圈,走路离不开拐杖,别说养猪喂鸡了,外婆似乎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是凑合起的,孩子们问她,她就说这里疼那里烧,吃不得下去。即便是这样,她依然不愿意和大舅妈和解,过着进水不犯河水的日子。
出事的时候,是冬至,大姨说有几天打不通外婆电话了,约着同学她妈去看看,过节了,看看老人一起过个节。
回去后,门反锁着,怎么敲都不应,没法,叫来大舅踏开门。大舅已经是村支书了,肥硕健壮,自带威严。进去后,外婆斜爬在炕上,脸一侧贴着炕,另一侧已经被老鼠咬的快辨认不出来了。即便是大冬天,仍能闻到尸臭。大概去了有许多时日了。
大姨二姨哭的不能自已。这时候的大舅,明显机智过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脏兮兮皱巴巴的床单布,一下子盖住了外婆,盖住了鲜血淋漓的事实,并再三嘱咐大姨二姨,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就说昨天没的。理由是现在农村廉洁孝和抓的特别紧,大舅就是村上主抓的领导,如果外婆的事情传出去,大舅肯定要受牵连,说不准村支书的职务都要受影响。人都没了,还是别计较太多,没必要再坏了大舅的名声。他还要生活,再说,传出去,姊妹几个都要被戳脊梁骨。
故事讲到这里,我攥紧了拳头,任凭漫滩漫野的苍耳子,贫贱的、无声无息的、焦黄的苍耳子扎进肉里,扎到我心上,怎么拔都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