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走了好些天。

路上有些风雨，大了些，就打湿了身上的衣袍，打湿了头上束着的整齐的发。

但他无疑是开心的。

自成仙后，这是他头一回履尘，若不是为了那仙，他也不会下凡。

现在还是秋时，虽说是晚秋了，但早晨仍会有大雾，他走的路又多是山野小径，于是他又看见了另一番美景。

脚下的石块有些湿滑，雾顺着竹叶的脉络凝成露，他五感灵敏，那些露珠滴打在地上石块上枝叶上的声音，和着鸟鸣，便是人间至美。

这片竹林处在半山腰，要是平时有人从别的地方看过来，风一荡，那竹林就成了浪，一波接着一波，竹叶蹭着竹叶，哗哗作响，只是这个时候看不到，那雾遮住了山，连带着山腰也遮住了，远远看过去，只能看见云雾缭缭，竹的翠绿被遮得严严实实。

继续山上走，天色渐暗。路过一股清泉，泉水从山石的缝隙里溢出来，落在地上，汇聚成溪，溪上有小桥，桥边有小亭，想来这周围是有人烟的。

他准备在亭里歇会儿，不长时间，便有人来了。

不少人结成队，还有马车，车上还绑着不少的东西。

“叨扰了。”

“无妨。”

那些人将货物卸在一旁，让马儿休息。

“先生一个人赶路？”

领头的用衣摆擦了擦脸，他们抄的小道，虽然近，却也难走，他们带着好些货物，累得不轻。

“是。”

又该叫他先生了。

领头的脸上有好些好似被烧伤的伤疤，看起来颇为狰狞。

他招呼了伙计，带来水袋满满地灌了一大口，伙计看领头的和那位先生说着话，又瞧见那位先生似乎没有带盛水的东西，心底出于好意，要将腰间的水袋递给他。

先生正想着拒绝，领头的先拦住了，先将伙计骂了一顿，人心险恶，出门在外若非熟悉，轻易不会接他人递来的东西，提前说出来，免得递过去时别人拒绝尴尬。

那伙计许是第一次跑商，不懂人情世故，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忙认错，那领头的只是挥挥手，让那伙计去照看货物了。

“我看先生品相不凡，像是出身大户人家，为何独自一人赶路？”

那领头的好奇，先前他远远地就瞧见了这亭里坐着的人，第一眼便觉得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那些大户人家出行少见会让府里的独自一人赶路，最不济也会有个书童相伴，亦或几个随从。

“只是想四处走在，到处看看而已，至于为何一人赶路，只因我本身孤家寡人。”

“我一问先生便如实说了，就不怕我是歹人吗？”

那领头的忽然大笑，瞪起眼做凶神恶煞状，常人一眼便看出来是装的。

他轻轻一笑，“这世道哪有那么多歹人，更何况我知晓你不是。”

虽说有些打趣的意思在，但那领头脸色却勉强了几分，“佩服先生，虽说这世道不至于走一次山路就能遇到歹人，但作乱的可不止那些占道劫财的歹人，不瞒先生，我常常跑商，去过不少地方，走的路多了，见得也多。”

“最近常常听闻似有妖邪作乱。”

“妖邪？”

他愣了愣，在书馆时，从未听过妖邪作乱。

那领头的突然俯身，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明明是青天白日，那语气却让人感觉森森冷。

“妖邪，就是妖怪啊。”

话说完，领头的声音就变了，“听闻妖邪最喜食人……”

“是么？那你可吃过人？”

他仍是笑着，只是语气冷了。

领头的话头滞了一下，“你怎么发现的？”

他又不是瞎子，只是粗糙的障眼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过发现了也无用，”现在天色已经暗下，月光透过竹叶落在地上，却让小亭周围的竹林更显得阴森，领头的话语声逐渐变的尖锐，刺人耳膜，“我们等了好些天，才等到你这么一个人，总算能解解口馋了！”

那汉子身上渐起绿意，一双大眼泛着猩红，连同原本的那些个伙计们，加起来约莫十几二十人，手里皆持着棍棒，嘴边渗出粘稠的口涎。

“原来，妖邪是食了人的灵……”

站起身，轻轻地掸开身上染的尘。

妖魔鬼人灵，妖非野兽变化而来，而是秉承天地而生，与人无异，有着自己的文字，有着自己的奇异文化，而灵则更为特殊些，其实说是天地的一部分也是大抵对的。

一棵树，一只狐，活得久，偶然一天，得亲于天地，有了智，就化凡为灵。

腥臭的邪异之气化作狂风呼啸而来，他脸色未变，只是这股子邪风啸过竹林，月光投在地上，那竹影扭动，成了鬼魅摇曳。

只是，还需等等……

他非剑仙，虽说会用剑，却无剑在手，而妖邪的本质依然是灵，想要灭杀，光是雷霆手段是不够的，还需借仙家兵器。

那妖邪嘎嘎怪笑，“这人怎么站起来了却一动不动，莫不是吓傻了？”

它正想唤异从上去将那人活撕了，那人却说话了。

“且先等等，而今我有话要说。”

一直站在原地的他拢着袖，轻飘飘的说了句。

“凡人，你是要说临终遗言？且说来听听！”那妖邪最为喜欢凡人临死前的模样，或跪地求饶，或宁死不屈，百种模样，却只有一种死法，拆分入腹，生吞活剥。

“易城离此地有多远？”

“这便是你的遗言？仅是问这个？”妖邪怪笑起来，“应是恋家了，临死前要问一番家离此多远，能否魂归故里？哈哈，我这便告诉你，易城的那条老龙我也曾远远见过，也算是知道那个地方，只需稍稍一想，不过百二十里，几无差错。”

“原来如此，那想来应该也快了。”

“话也说完了，那我便要动嘴了。”妖邪狞笑一声，体表扭曲的根枝破衣而出，宛若一条条虫子，正贴在他的体表游动。

未曾等妖邪动手，他便仰头看着天上的月，“到了……”

天边忽飒出一银色匹练，眨眼间化作飞剑入了他手，剑光呼暗呼明，似有不满。

正是白驹剑。

它本护在苏家小小姐身边，却因他呼唤，考虑他本身是苏家小小姐前世好友，不得不来此，未曾想却是为了让它来此斩妖。

“唤剑之术，你是哪派弟子？！”

妖邪退后一步，脸色惊骇，似被剑光所迫。

却又转念一想，自己秉天地而诞，不死不灭，即便是凡人中强大的修真之人斩杀了自己一次，不消月余，自己亦会复生，想到这，妖邪低吼一声，“无所谓！我本天生地养，无惧你手中飞剑！”

轻抬剑鞘，缓缓拔出，霎时引周身竹叶簌簌而落，惊青山飞鸟萦萦而鸣！

轻却步，再回眸，妖邪与异从脖间皆具血痕。

妖邪正欲发笑，却发现脖间一缕清辉飘起，手一抹，却是一片灰烬，“怎么会？”

将白驹抬起，手指掠过剑身，轻抹而过，随后还于鞘中，往半空中一抛，那剑便又化作白龙，一个眨眼便已在天边，与月同空。

再看那妖邪，已跪倒在地，小腿与手臂化为灰烬，飘零于天地。

“虽说不知你因何吃人，但据我所知，灵食人全无好处，反而会因食人而沾染恶因，由灵而堕邪，最后被天地所厌弃。”

他背过手，转身看着跪倒在地的妖邪。

那妖邪一半身子已经化作飞尘，仍能说话，“为何食人，只因我诞生之际，被凡人所惧，投入烈火之中受焚身之痛，为何？！我诞生之时灵智初开，未曾做过一件恶事！为什么凡人要如此对我。”

“我只不过，只不过用枝触了一下那凡人的小孩……”

“既然如此，那我便吃了他们，凡人说因果报应，他们焚我在先，我食人在后，有何不对？！”

妖邪癫狂出声，他听后有些沉默，原来，那脸上的伤疤是这么来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把恨放在其他凡人身上。”

“呵，如今说什么也无用，只恨我，不该……生在这……天地……间……”

一身孽债，随着话语声落，便成了灰，撒在这茫茫天地，余后，只剩下那尘中的一棵笋。

一声霹雳乍响，乌云聚集，雨丝轻轻落下，他忽然觉得心里沉闷，抬手一指，那乌云便散开，月的皎洁清辉，穿过那云，化作一束，落在笋尖。

绝情天穹，原来，亦会落泪。

雨仍在落，绵绵不尽，好似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