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大宗师·手帐
冬月廿三,晨,大雪纷飞。
历上写着宜出行,所以不管天气怎样,今天我都将出门。
去赴一个约。
去见一个人。
山里的雪大,风也大,在齐膝深的雪中轻功施展不出来,但这无法阻拦我前进的决心。
到达城门楼的时候,时辰刚刚好。
因为约定的时辰刚刚到。
因为我约的人也刚刚到。
武林中的侠客见面,不是喝酒就是决斗。
而今天,我来参加的是一场决斗。
与一位侠客。
午时三刻,不太吉利的时辰,我和一位侠客已仗剑对立在城门楼顶的两侧。
风雪依然,不动的剑,却搅动着天晶。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注视着我的剑。
这又将是一场胜利。
风雪中,一道天光乍现,一道寒光跟进。
刹那间,胜负立判。
结果?
我还能说话,所以胜利的是我。
不是他。
但中剑的却是我。
他的剑很凉,穿透了我的右肩膀。
血向下流淌,淌过我的剑尖轻轻的落入雪中,无声的染红洁白。
我拍碎了他的脑袋,他坠落下去,然后扬起了粉色的雪花。
很多人、甚至街上的孩子都知道在武林中高手过招,决胜只用一招。
可好多高手都不知道,胜利在出招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因为一招决胜,没有应变。
酝酿的时候,命运就已成定局。
就像一场没有老千的赌博。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我还活着。
因为,我知道。
还有,说书的也知道。
明天,满城里都会知道今天发生在城门楼顶的决斗。
说书的会从茶馆说到酒楼。
他会告诉人们,我是怎么赢的。
但你们一定不会相信。
他会这么说:
他会说我和那位死了的侠客在出手之前就定下了生死。
只因为侠客眼睛盯着我的剑。
而我盯着他的眼睛。
盯着他的心。
你一定会说,哪有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这就像两个人相爱,盯着对方眼睛的人一定爱得更深,而爱得深的人,什么都明白。
对方的每一次反应,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你的灵魂。
所以,在决斗中,盯着别处的人,都活不过我。
即使他的武功再高,也不能例外。
但这是我自第一次决斗以来,第一次受伤。
如此重的伤。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但这都不重要。
我活着的时候,没输过。
冬月廿四,午,雪霁大晴。空,飘凌,漫天晶莹。
历曰,无忌。貌似,我死不了。
不知道是谁将我扶回客栈。
这间客栈,我来过。
上次也住这间房。
红绸被子,梨花床。
雕龙镂凤,夜自香。
全城只有一张这样的床。
我认得这张床。
自然认得这房间。
这曾是我的婚房。
可是我却没有娶到我的新娘。
只因为一个问题。
只因为一个答案。
只因为有时候爱情总是太过脆弱。
我和她已有十年未见。
我记得很清楚。
因为,每年冬月廿三,我都会与人在城楼顶上决斗。
从上一次分别至今,我已赢了十次。
杀了十人。
他们都是我的情敌。
我也是他们的试金石。
赢了我,他们就可以娶走她。
而我赢了,却不知要怎样。
我相信他们也都爱着她。
就像我十八年前遇到她的那一刻一样。
没有粉饰的肌肤宛若白雪。
冰霜下又粉过梅花。
纤长利落的青黛,宛若长脉。
透亮的眼睛能笑出声响。
那日,天空也飘着雪花。
她十八。
着一身雪白的衣裳。
她是邪教的圣女。
成年之前都着白衣。
白,在邪教也代表着圣洁。
在雪中,她跳着舞。
我要杀了她,因为这是师父吩咐。
我静静的抽出剑锋,踱出藏身的假山。
脚下雪儿吱呀。
她停下旋转。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四目相对。
那一刻,我知道了。
如果我是雪儿,我也会选择救她。
那一刻,出窍的剑杀不了人。
我是名门正派的掌门弟子。
夜色中仗剑来杀邪教的圣女。
可我却爱上了她。
她让我杀了她。
因为圣女成年便会被奉献给邪神。
那一年,我也十八。
那一夜,邪教的圣女死了,名门正派的弟子也死了。
我带着她逃离了世界。
可却没有逃过江湖。
正邪在我们身上获得了统一。
追杀,无尽的追杀。
从白天到黑夜。
从春来到冬去。
我和她都杀了很多人。
有人说人杀多了,人就会变。
也有人说杀了再多人,人也不会变。
人变不变不好说。
但江湖一定会变。
想追杀我们的人都死了。
想报仇的也死了。
八年,我们改变了江湖。
安定,对于漂泊惯了的人来说,是一种期望。
也是一种奢侈。
更是一种恐惧。
可不管怎样,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应该有一个结果。
我要娶她。
世界仿佛都跟着我欢天喜地。
我却唯独忽略了她的忧虑。
十年前的冬月廿三,办喜。
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她。
那一年,二十六。
冬月廿五,夜,大风夜晴,寒刺骨。
历曰,宜婚丧。
伤加重,恐时日无多。
十年,我再次见到了她。
岁月好像忘了她。
可我没忘。
泪眼,却依然笑着。
我终于又躺入她的怀抱。
江湖中沉浮的人有很多。
能圆满的没有几个。
我今夜,可能是幸福的。
她穿着白衣。
却被我的鲜血染红。
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喜欢我穿白色的衣服,还是红色的?’
我说白色。
她哭了,问我为什么?
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给了她与十年后相同如一的答案。
那时候我不懂,我以为她问的只是衣服的颜色。
但她问的其实是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
她怕我爱的只是想象中的她,而不是真正的她,不是现在的她,不是以后的她。
十八岁之后,她就再也回不到白色。
白色是回不去的她。
这十年里,每一个廿三我都会决斗。
这十年里,每一个廿三的夜我都会住进这间房。
这十年里,每一个廿四都会有一封写着红白的信被送到房间。
这十年里,每一个廿五都会有一个白色的答案留在这个房间。
为什么?
‘因为不管在何时何地,不管经过什么风风雨雨,你在我眼里都是十八岁时的样子。’
今年的廿五,白色的答案被我染成了红色。
我慢慢的合上眼睛,迎接袭来的黑暗。
‘一拜......天地......’
是她颤抖的声音。
如果只听声音,她也是美的。
和十八岁时的一样。
今年,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