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震宇
总有人说外面世界那么美,于是有的人在平庸的现实生活中过完半辈子,却依然忘不了年轻时的向往。
李源泉便是这样一个人。说来好笑,都20世纪三十年代了,这人还有着封建王朝时的侠客梦。
如他的祖辈们一样,出生在云梦大泽一角——潜江小镇。借着江汉平原得天独厚的的水土条件,这里发展成为鱼米之乡。李源泉一家和大多数当地人一样,靠着土地的恩泽以农渔业为生,而捕虾卖虾则是他们生存的手段。
李源泉如今三十有余了,家有妻儿和老父,其实他本还有着大哥和二哥,但自打大清一亡,军阀混战,乱世之下,李源泉再也没机会见到参军革命的兄长们回来。
李源泉是不想靠捕虾卖虾过一生的。尽管他从小就随父亲李洪国学习捕虾,卖虾,掐指一算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但他从不甘心于如此过一生。
早些年他想随大哥参加革命军,然而作为家里仅留的男人,李洪国自然是不肯的,老人怎么可能让最后的独苗再去冒险。于是一个媳妇一声爹,将李源泉牢牢拴在了潜江这块土地上。
父亲李洪国是潜江镇里有名的捕虾人,虾只要好虾,这是他的风格。凡是他出江,所捕之虾必是鲜而不肥,甘而不腻,然而他最出名不是挑虾的能力,而是做虾的手艺。
捕虾人当然不止一户,而让李家捕虾人闻名于镇的还数他们卖虾的独到之处。李洪国不像其他人直接把虾卖完,而是自己加工一部分做成菜肴卖出。这做虾的手艺可谓十里一绝,独有的美味让自家的虾名扬小镇,价值大增。
然而李源泉却心不在此,以前年轻一心想要云游四方,即便现在心也依然不在虾中。老人的手艺他估计着也就学了个六七成吧,差不多的味道比不上父亲但是也足够糊弄买虾人。可能是大哥们的一去不复返让他有所明白事理,最近几年他也没提过要走出潜江这块土地。
1938年初,李家老大老二曾呆的的国民军全军覆没了,失去东面赣皖的防线,武汉暴露在日军之下。国民党的招兵号召响遍大街小巷,听闻日军在东面的罪恶杀戮,李源泉心中的侠客梦被一下点燃。他想保家卫国,他想去打击这些侵虐中华的强盗。
当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提出了参军的想法时,这一次出乎意料,李洪国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反对。在送行时,老人深深望了眼自己的儿子,只说了句,虾要没了,国还得在。
李源泉简直高兴坏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走出潜江,去参加武汉的国民抗日军。在他的记忆里,那天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放下手中的虾壳,拿起了卫国的步枪。他觉得自己就将成为新一代的侠客,去惩戒不义之人。
李源泉出生的时候,大清还没有亡;大清亡了之后,潜江人还活在大清。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他以为这是他的侠客江湖,刀光剑影,惩善扬恶。在没接触过江湖的人那里,江湖永远沧海高山。
1938年十月,武汉陷落,李源泉被俘。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什么叫江湖,什么叫世道。过去奋战的战友,在日军的威逼利诱下,没有几分钟就统统屈服,有多少情报报多少,没有的也要编一点军情以求保住自己性命,为什么没有敢于反抗,绝不屈从的勇士?因为他们早已战死沙场。
这对李源泉来说是不公平的,刚走出潜江没多久就被战争戳破了他的侠客梦。他本以为身边的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有侠道,讲义气,不苟且,不叛国。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思想太幼稚,落后了时代。他看到了自己一生都想看到的彩色气球,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被戳破,他觉得自己心中出现了再也补不上空洞。
说来他也幸运,国民军的第一波反攻造成了他所在的俘虏营的混乱,枪林弹雨中他记不清身边倒下多少人。李源泉只知道日军会屠杀俘虏,留下来必死,于是他撒腿就跑,反正自己一无所有。他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意外地和撤退部队一起逃离了武汉,只留下的破碎一地的侠客梦。
武汉攻不回去了。当李源泉狼狈逃回潜江,见到父亲大病一场后憔悴的面容,他哭地哇哇大叫。他若是开心的哭,那是因为又见到李洪国;他若痛苦的哭,也是因为又见到了李洪国。他再也成为不了一名侠客,他注定把一生都要留给大江大河,留给一辈又一辈捕不完的虾。
回到潜江后,李源泉重新拾起了丢下的虾壳,剥虾,理虾。手法干脆,步步到位,李洪国第一次见到儿子如此专注的做虾。
“去虾头,剪虾尾,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李洪国很久没有指导过李源泉做虾了,这次他的话也变得更多。
“抽虾肠,净水去杂,心无二处方有得”
“油热锅,放香料,人生百味须尽尝”
“焖炒交融,内韵外香同在”
“撒料酒,人生得意须尽欢”
“入余料,查虾色,观大局,论余味”
李源泉发现自己第一次将这虾做的如此色香俱全,望眼欲穿。欣喜之下,李源泉立马准备感受一番虾肉之美,却被李洪国一掌打断。
“清余油,人生有始有终。做虾是有心人的手艺。”
李源泉第一次意识到做虾之下,蕴含了如此多人生哲学,李洪国此前却从未提起过。
时隔短短几周,潜江便被日军先锋部队占领,为庆祝先锋部队的轻松大捷,日军酒肉大摆以此为庆。李家捕虾人因为名在一方,撞见如此盛宴,自然被要求前去做虾。李洪国有病在身,李源泉便成为去为日军做虾之人。
回想起李洪国的昔日之言,李源泉做虾没有一丝懈怠,即使是为日军他也全力以赴,因为他现在是名做虾人。
几十年的功夫都彰显在这一刻了。虾成,上桌,众人垂涎欲滴。李源泉被要求每盆虾都随机尝一只,他照做。舍不得下咽的肉汁让他觉得自己接近父亲的手艺了。虾人无事,日军随后品尝,甚为满意,李源泉笑着接受着夸奖,待盛宴结束,虾尽人退。
这一退,人们便再也没有在潜江见到过李源泉,有的人说他死于自己之手,有的人说他还活着被人遇见过,但这并不重要,人们只知道当天李源泉做的虾再也没人能超越,吃过虾的日军侵略者,一个也没活下来。人们说潜江的侠客死了,虾客活了。
有人笑,说后来留下的都是胡编乱造的民间传说,不可信。之前不有人说见到过虾客嘛,便有人问他虾客怎么样了,那人说只留下了一句话。
有虾的地方就有江湖。
60年余后,夏天就近,一人走在潜江市下的五七小镇街道,迈进一家路边小店。
“小李子诶,给我来一盆油焖大虾。”
“好嘞。”
(小说意在对潜江龙虾起源进行艺术再创作,分享仅用于潜江龙虾文化传递,一切未经作者同意的商业转载均视为侵权行为,作者微博:好好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