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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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太下葬后,一切关于她的事都已尘埃落定。母亲说阿太走的时候很体面。我在想如何是体面呢?一生孤苦无依,吃尽这世间的苦,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牵挂,徒有那漫长难熬的夜作伴。

人人都说阿太好福气,活到了人人艳羡的一百零二岁的高寿。但我却知道阿太早就对这人世间不抱希望了,在她九十岁的那一年。

总的来说阿太不算我们家的亲戚,而是同村的一个老人。因两家老房子相邻,且父亲幼时丧母,多亏阿太将其当亲孙子一般教养长大,因而亲近喊其阿奶,而她也就成了我的阿太。

我出生的时候,阿太已经八十岁了。八十岁已是高龄,但听母亲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给我洗澡的人就是她,本该因年纪限制而会无力的双手,却在抱着嚎啕大哭却又不自觉乱动的我时稳当如钟。大概是刚出生时她给我洗过澡的缘故,我对她有着天然的亲密。当小孩与小孩总爱扎堆一起玩的时候,我最爱的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她的腿边,跟着她一起晒太阳。她眯着眼,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我头,听我哼着那不成调的咦咦呀哟。有时候我又像个小大人一样,说着一些贴心的话,哄得阿太咧开她那没有牙齿的嘴,笑弯了眼。

这些古早的幼儿历史,其实我大多记忆不深,都是从母亲的口中一一得知。母亲不是一个话痨,但她总是会说很多关于我和阿太的事,可想而知小时候的我跟阿太的关系好到令母亲都有些吃醋。我与阿太曾经许多亲密无间的回忆都已淡忘,但是却有一件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那就是阿太不想活了。

六月的天气,雨水特别多,又闷又热,整个人都湿淋淋的,令人分不清这是雨水的潮湿还是人的汗水。十岁那年的六月也就是这般地令人难受,整个月没有一天是晴天,连绵的雨水冲刷,终于到了七月的第一天就来了个大招,大雨倾盆,山体滑坡,天灾人祸。在我所认知的事,这短短的几个成语概括完那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

山体滑坡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只需稍稍一瞬房屋便会被黄土冲垮、掩埋,一切的发生甚至在你还未反应的时候便已结束。所幸那次滑坡的程度并不严重,只是小部分的黄土脱落,将部分房子的半截堆满泥土,冲垮几间承受力不足的老房子而已。虽然现在我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其实并不严重这种话,事实上不尽然是真的不严重,人类对于未知的结果也总是恐惧的。且当时的场景足以吓坏所有人,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后面会不会再猝不及防的再来一次毁灭性的。所以当时的我们,乱成了一锅粥,大家都慌不择路地从自家跑出,跑到看不见自己的家门为止。路上有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叫骂,各种各样的呼喊,有些胆大的瞅准机会又往家里赶,想着将家中的财物能搬出一点是一点。

待逃到安全的地方,大家都好不容易松一口气时,父亲这才想起,他忘了将隔壁家的阿奶带出来了,接着又与母亲着急忙慌地往回赶。见父母转身回去找阿太,我也跟在他们的身后,想要帮着一起去找阿太。

我跟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阿太家的小平房里转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阿太,想着阿太可能跟着逃离的人群走去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们打算往来时的路上找一找。他们碰巧撞见跟在身后的我,只说阿太出去了,这里很危险,让我赶紧回原来的地方待着,他们还要再去其他地方找找阿太。原本我是打算乖乖听话离开的,可就是孩子好奇的天性使然,出到院子的时候,我却被左侧那间阿太原来住的老房子吸引了目光。它坍塌了,早已看不出原来房屋的模样,堆起像个小山包,几根梁木横亘撑起来,形成一个狭窄的“洞口”。那在我的眼中就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我甚至还异想天开地觉得这个“洞口”钻进去会寻到宝物,寻宝的心一起,也就忘记了父母的叮嘱,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就爬了进去。

一进去我就后悔了,里面漆黑一片,稍微一动就有瓦片或泥土掉落。还没来得及退出便看到趴在废墟里被泥土埋着的阿太,她听到声响眯着双眼,看清来人是我后,有些急切地对我说:“丫头,快出去,这里危险。”

我没听出她声音里的虚弱,反而十分惊喜地喊道:“阿太、阿太,原来你在这里呀。我这就去喊阿爸阿妈他们回来救你。”

说完我低着头,趴着转过身准备出去喊人,阿太却制止了我:“丫头,你出去后,别喊人,别救我。你要好好地长大,阿太在天上也一定会保佑你健健康康的。”

我含着泪拒绝:“我不,我就要你活着。”

那时我唯一的信念就是:赶紧出去,赶紧喊人来救阿太。最后阿太在大家的帮助下活了下来,在那片坍塌的老房子里,她对我说过的话,她没提,我也就没说。偶尔我会怀疑,阿太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我听错了呢?

后来的岁月里,母亲总是当着阿太的面念叨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人呢。母亲口中的大难不死就是那次阿太被老房子埋在底下,还能被我给凑巧地找到并且救下。明明是喜气讨人欢喜的话,阿太却总是异常地沉默,目光幽远地望向远方,看不出她的悲喜,却感觉到她的孤独无助。这时我却愈发确定,那些话,她真的对我说过,并且她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阿太几岁时便被卖给太爷做童养媳的,那个年代穷苦的人总是这样做,将女儿卖给有粮的人,这样还能有活下去的希望。所幸太爷是个好男人,虽没有让阿太过上富足的生活,却也让她拥有过短暂无忧的生活。四十岁丧夫,而后并无再嫁,一生育有三儿两女,无一幸存于世。经历纷乱饥荒与逃难,却在背负克夫克子的骂名时,自困于他人之言,数十年孑然一身,却又无奈一人独活于世。

小时候不知道阿太的故事,长大后得知她的过往,我的第一想法是当初的我做错了,我或许应该听阿太的别救她。毕竟从她的角度来想,生来悲苦,来这世间走这一趟已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如今我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在生命面前,人人都该是敬畏的,我很庆幸在那一刻我选择的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呼救。对于她来说,她已没了牵挂,但对我来说她是我生命中特殊的存在。

阿太一百岁时,我借福贵的人生,跟阿太讲起那个生来富贵却因为赌博而输光家产变成穷人的人;那个刚决定从头再来好好生活后,去城里抓药却被抓了壮丁的人;那个儿子被抽干了血而死的人;那个女儿死于难产的人;那个与之相依为命的外孙却吃豆子撑死的人;那个到头来只有一头黄牛的人;福贵的人生与阿太的人生是那么的相似,至亲之人一个个都离他们而去,我问阿太,面对死亡这件事,是不是只能等待时间无情地流逝,然后接受世事的无常就别无他法了是吗?

阿太说:“是啊,人生就是一个接受的过程。老天爷给你什么你便照单全收,好的坏的都是一种馈赠。”

“那您当初为什么不想活下去了呢?接受并活下来,那活着就有意义的啊。”,我在问阿太当初让我别喊人来救她那件事。

阿太怔愣住,或许是时间过去那么久,没曾想过我还会记得这件事。阿太解释:“无论怎么活着都是有意义的,阿太只是活够了。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也不过是如此,这样对于我来说意义也就不大。而且这人啊,越是到了这把年纪,就越容易害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早些结束,于我于你阿爸都是种解脱。对于阿太来说,死亡是早已做好准备的事,你看,这十年就这么一晃就过去了,我想啊,老天爷应该也是时候放我离开了。”

原来阿太是这样的想法,生与死在她的面前已经不重要,生的终止不过是一场死亡,而她活着只是为了等待死亡的那一刻。

正如母亲所说,阿太是体面地离开的,她将自己安排得十分妥当。那天清晨,她将稀稀落落的头发挽起,穿上压在箱底里看不出年月的新衣裳,将枕头和被套叠整齐,在桌子上放着她这些年的存款,零零散散的,不过一万元。独自生活的这么多年,她害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也害怕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所以她尽可能地做到了妥当。仿佛真的如她所说的,老天爷总会放她离开的,她只需做好准备,静静等待。

在那些孤独的年岁里,她终于等来了她的希望,她会见到她的丈夫以及她那些还年幼的孩子们,他们一家终于是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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