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小舟慢吞吞起身,心里想着,起的晚了,也有一个好处,省饭。
可是还是耐不住肚子饿,只好去灶台做了饭,吃了饭,又练了一会儿剑,当然剑是没有的,那是他用木头自己削的,还挺顺手。以前爷爷常说“人富或穷,无非身外之事不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非至人不能达。”小舟从小以为钱重要,但是对吃穿却并不上心。
抬头看看日头渐高,院里大槐树也有了很多新叶。春天又至,小舟固执地在这小院里等了一个春夏秋冬,还是没见爷爷回来。他又想起,爷爷最后对他说的话:孩子,若三年不见爷爷来寻你,就说明爷爷已不在世上,就不必再挂念了,去江南,那里有座无忧山,山上有一老和尚,人称怀素大师。你去了,他自有安排。
如今四年过去了,小舟想也该走了。
三天后,小舟终于还是没舍得卖这院子,只拜托邻居张大嫂帮忙看顾,再三抚摸了门口种的一棵大杏树,走了。
爷爷说,他一生行医,门口就种杏。
慢悠悠走到城门口,见两位守城的军爷在撕掉张贴的告示,一边撕一边还说:咱们殿下终于想通了,这贴了大半年了,连个人毛儿也没瞧见。
小舟慢吞吞出了城门,回头看了一会儿,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当然他也不会知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那位好看的殿下正到城门来,问那个不知道问了多少次的人。
一别隔山水。一谓伤心彻,一谓清风过。
走了很多天,既不知前路如何,那么所过山水都是缘分。小舟不急不躁,一路看山看水,足足走了九十天,终于到了江南无忧山。
此山俊秀非常,高也不是多高,但是山木郁郁葱葱,古柏森然,是座灵秀的好山。
小舟摸摸渐瘪的肚子,想着得先吃点东西。一路上钱花得差不多了,那五百个铜板,就还剩两个。倒是还有十两银子,那是有一回,二殿下赏的,一直没敢动,身上有钱,心里不慌。又后悔为什么当时离开王府时候,没把二殿下给的赏赐都拿着。就拿了自己积攒的一百两,买院子还差不多花没了。是怕什么呢?怕来得容易,去的更容易?还是怕殿下哪天不高兴翻后帐?
小舟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先填饱肚子才是真的。
一路巡山路往上,有很多果树,上面长了很多红彤彤的果子,现在都七月了,自是不缺吃的,小舟摘了几个果子,在袖子上擦擦吃着,吃到第三个的时候,看到山道尽头拐过来一个人,背着一个筐,筐里有药草。小舟虽不懂医术,药草却认得。
那人走的近了,小舟方看清,这人很年轻,比小舟大不了几岁,剑眉入鬓,英气非常。他打量了小舟一回道:你是何人?到此何事?
小舟一边吃果子,一边笑呵呵道:这位小哥,我是从北边来的,来拜见怀素大师。这果子挺甜的,你吃不吃?说着举了两个果子到他面前。
那人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果子,皱了下眉道:不吃。
小舟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是有那么一点不干净。小舟讪讪笑了笑问道:请问小哥,你尊姓大名?你是到山上去吗?
那人又皱了皱眉头,道:你一次问这么问题,我先答哪个?顿了顿,又道:我叫南星。住在山上,怀素大师是我师尊。
呀,你是和尚?说完这句,小舟才觉失言,哪有和尚有头发的?
南星又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道:你叫什么?找我师傅何事?
小舟道:我叫小舟,小船那个舟,我也不知道找他老人家什么事儿。横竖去了就知道了。
怀素大师见到小舟时候,颇怀疑。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道:你说你爷爷是谁?
小舟正经道:回大师,我爷爷是老葛根。
怀素大师怔了一会,叹了一会,似又悲了一会儿,终于又看小舟道:孩子,既然到了这里,便是命数有定,一切自有贫僧替你安排。
他又转头看了看南星,对他道:阿宣,这位就是我给你说的,你将来的媳妇儿。
小舟后来想起,还忍不住想笑。阿宣,字南星的那个人,一张脸上写满了惊疑。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很久才平复下来。
后来,阿宣问小舟:你女扮男装倒是不打紧,可是你实在哪儿都不像女子。
小舟颇坦然又颇自得道:说明我装扮妥帖呀。而且自小我便男装穿得多。又练功,所以像男孩子,委屈你了。
阿宣那张脸渐渐红了,良久道:不委屈。可惜小舟彼时只顾着采野果,没听到。
山中岁月容易过,一晃半年过去了。到年底了,虽然出家人不理红尘,可阿宣和小舟不是出家人,而且平时并不在前面寺庙里,而是在山后的别院中,后来小舟才知道这别院是阿宣家里专门建的。而阿宣竟是大师在俗时候家里的孙子。
阿宣性格沉稳安静,不像小舟,爱热闹些,所以一早便磨了阿宣一起去山下赶庙会。
小舟小时候常赶庙会,那时候家里有管家,有嫫嫫,有丫鬟,有小厮,该有的都有。出门总跟着好几个人。
一晃数年,如同隔世,现如今只有野小子似的小舟。
阿宣看出他晃神,问他怎么了?小舟笑笑没说话。看到远处卖水晶包子的,馋得直流口水,拉着阿宣要去买。
待捧了包子坐在亭子里吃的时候,阿宣问他:小舟,你这几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你跟我说说也不打紧。我陪着你。
小舟笑笑道:也没有多么苦,要说最苦时候,无非就是那年下大雪,仗又打得紧,我跟着将军,摔到了深谷里,饿了好几天,最后将军和我分了仅剩的一块饼。不过这也没什么,肚子苦心里不苦。
小舟脑子里似乎又闪过殿下那张脸,长得那么好看,却又凶的厉害,他说:本帅命令你,给我吃下去,你死了,谁给本帅当拐杖?后来殿下的腿伤在军中养了半月,小舟时时给他当拐杖,以报半饼之恩。
小舟想得出神,没有看到阿宣的眼神,既深情又温柔。
小舟是从来不信的,怎么会有人,看别人一眼就把他放在心里呢。他是从来不信的。
庙会回来,阿宣才告诉小舟,他悄悄给他买了女装。小舟很高兴,对着那粉色的衣裙摸了又摸。打小就不常穿女装。爹娘走的早,爷爷可怜,偏偏只有一个孙女,为人讥笑。所以从小小舟就常穿男装。爷爷训斥过几次,知他良苦用心,也就随他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竟忘了自己还可以穿女装。
小舟到现在都记得,阿宣看到小舟女装时的模样,眼里闪着光,看了她好半天说不出来话。想过来拉住她,却终于没伸出手。半晌说了句:小舟,你很好看。
小舟笑话他没见过姑娘。在山上呆傻了,居然觉得自己好看。
阿宣也不恼,看着小舟笑:我是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姑娘。
小舟觉得今天的阿宣很不正常,平日里对他也好,但总皱着眉嫌弃他,总不似今天这么温柔。
阿宣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簪子,簪头刻着并蒂莲,给小舟小心插上,道:这是我家传家的,今日送给你。你要时时戴着,如同我心。
小舟受不了阿宣突然如此酸。道:你今天怎么了?又送衣服又送簪子的?虽然大师说你我有婚约,然而彼时我们还小,我家也还富贵,如今你千万不要被一个婚约给绑住了。阿宣脸色严肃起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婚约岂能儿戏,莫非你平日说的话都是诓我的?
这话说得小舟倒不自在起来,道:我何曾诓你,不是平日里你总也嫌弃我,我吓唬你玩儿呢。
阿宣不快道:我哪里用你吓唬,我是觉得~,哎,算了,横竖我那不是嫌弃你。婚约就是婚约,你不要再做他想了。这事儿万万不会改的。
小舟又嬉皮笑脸地笑了阿宣一回。直到他气得关门回屋,再不理她。小舟盘算着受了阿宣这么大礼,得回点什么给他?可是自己只有十两银子了。回什么都觉肉疼。
终于什么也没来得及回,阿宣就走了,说是家里有什么变故,很快就回,让小舟安心等着。
小舟等了三个月,还是没见他回来。向怀素大师打听,也是只言片语,什么家族里选新任家主的试炼。叫她不必担心吃穿。阿宣家里仆从没有三百,也有五百。小舟才知道原来阿宣家里这么富贵。就更不知道要回什么礼给他了。
四月的时候,听大师说阿宣当选了,得闭关半年。小舟觉得自己可以趁这时间回一趟京城,那小院子还在呢。回去卖了也值一百两银子,而且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要是爷爷回来了呢,看到门口大杏树,还有杏树上挂的红布条,能不能找到家呢?
没想到怀素大师竟然给了她一张千两的银票,说是爷爷以前给她预备的。拿了银票,带了玉佩和那身衣裳,小舟就上路了。
回去不比来时,不觉快了很多,手里又有钱,没有风餐露宿,用了一个半月就到了望京。望京还是繁华依旧。富庶之地,熙熙攘攘。小舟刚到家在那条巷子,就觉不对,竟有人守在小院门口。
小舟心惊,莫非自己身份暴露?罪臣之后,该当如何?幸好当年跟爷爷到京城后,自己就男装示人,人人都以为谢太医家是个孙子。
小舟找了家客栈,换了那身女装。头一回照了镜子,终于知道为什么那日阿宣说自己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女子。的确不丑。
小舟又想起当年,殿下看着自己,皱着眉头道:脑子是不笨,就是丑了点。
是了,那时候自己天天修工事,天寒地冻,穿着棉袄,脸上手上都生了冻疮,可不是丑了点。想来得谢谢殿下,可能并不是因为缺随侍,实在是因为殿下心善,看不得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冰天雪地里冻死或者累死。
换好衣服,出来客栈,小舟觉得不对劲,路上行人都看她,莫非长得太美,京城的人不至于这么没见识。直到看到有姑娘对着她掩口笑,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虽女儿模样,但举止实在不像。
小舟的脸难得的红了。扭捏了好一会儿,才抬步向胡同走去。
刚一靠近,那两个侍卫就拔出刀喝道:什么人?
小舟赶紧怯懦道:小女子路过。不知道这里怎么了?
其中一个侍卫正要呵斥,另一个却拦住他道:且慢,说不准这小娘子认得这家人呢。
于是他们对着小舟问道:你可认得这家以前住的人?
小舟道:见过几回,这家小哥怎么了?
听她这么说,那两个侍卫好像捡了钱似的眼里放光,不容分说,就把小舟往院子里拖。
小舟永远不会忘记她那时候看到的情形:二殿下正拿着一把剑在院子里乱砍,一边砍,一边还骂:小舟,你这白眼狼,偷了本王的东西,居然一声不吭就跑了。
小舟立时惊呆了,本来想喊殿下呢,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心里转地飞快,我偷什么了?十两银子?不是!啊,是了,玉佩,定是那玉佩。现在还回去?不行,殿下认定我是偷了他的,现在还,他不得把我砍了。
正想着,就听殿下道:你是何人?如何认得小舟?
小舟看着殿下的脸色,估摸着怎么回答。在他的印象里,殿下极自持,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如此?
见小舟愣神,殿下哼了一声,小舟赶紧道:回,回这位贵人,小女子见过小舟几回,他经常在集市上卖人偶。
听她这样说,殿下更狂怒了,拿剑劈了大槐树好几下,怒道:好你个小舟,你居然为了几个臭钱,卖人偶。谁给你钱,你就刻谁吗?
小舟心道:那是自然,谁跟银子过不去呀。
殿下终于平静下来,道:还有其他的吗?
小舟心想,得想办法把玉佩还给殿下,要不他这一直找,把自己当小偷,自己可太危险了。
于是道:小女子以前卖绢扇的,常和小舟一块摆摊,算是相熟。
殿下抬起头来,定定地审视了小舟几眼,眼里闪过疑惑,最后道:好,那你就跟我去王府住几日,把他的事都细细地说与我听。
这殿下是和以前不同了,居然这么轻率地带人回府。
后来才听说,殿下每隔几日就到小院里来,来了就呆小半天,有时候就静静地坐一会儿,有时候会拿小舟刻的那木头剑乱砍一通。
二殿下心里总是煎熬的很,当初挨家挨户也盘问过,怎的就错过了这里?天子脚下的内城区。
殿下还记得小舟曾说,要是有一天不打仗了,就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个院子,离集市不能太远,离皇城不能太近。住着自在。小舟那个财迷为什么要买这么个地方?
是了,后来殿下才查出来,他原来竟是罪臣谢远的孙子。殿下心里没有半分纠结,凭他是谁,也要把他找到,留在身边一辈子。
可是这人居然在自己撤掉告示那天,跑了。他定是诚心的,要不怎么就选在那天跑呢?这样想着,殿下心里又委屈又生气。小舟,你实在太不识抬举,本王看上你,是你祖坟冒了清烟,你跑什么?你不是说本王非常好,愿意随本王在王府里过一辈子吗?你这骗子,没良心的白眼狼。
莫非你不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子?殿下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不要美女吗?而且,本王都愿意为了你,喜欢男人了?你凭什么不喜欢本王?
心里有情的人,总是心思多。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就是这样了。不过,小舟从不知道二殿下居然是这样想的。
就好比天上的神仙,人人都知道这神仙千好万好,可是就是不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凡人和神仙,根本够不着,怎么样,也够不着。小舟觉得殿下就是神仙。而自己就是低到尘埃里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