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本译文仅供个人研习、欣赏语言之用,谢绝任何转载及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本译文所涉法律后果均由本人承担。本人同意简书平台在接获有关著作权人的通知后,删除文章。
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二部 切腹
五
九月十一日,自他的“死”望前,是为前日。这日午前六时,他离开赤坂的宅邸,前往皇居。他不用马,特意乘车,膝上放着一个包袱。严格而言,包袱并非置于膝上,而是浮在距离膝盖大约三寸之处,以两掌载之。从那个样子观察,想是非常重要的物品。
静子并未抱甚怀疑。早间入宫于他乃是恒例。近来,他的日课便是朝夕入宫参拜先帝的殡宫,然后是二日一度,拜谒于他而言乃是学生的皇孙殿下。严格来说亦不应称其为皇孙,既然明治帝已没而新帝代之,则当以新帝为中心来称呼方才恰当。应当称他为皇太子了。但是希典始终称呼这位裕仁亲王为皇孙殿下。亲王时年有十二岁了。
前一日,希典退出之时,在御账簿上以细字记入了如下意旨:“明朝务望蒙赐拜谒。”此愿自然得偿。
是故这日,皇孙殿下的扈从者们——以波多野大夫、村木武官长、桑野主事为首,再加上侍从女官们一早便执起勤务,等候希典。
——如此郑重地乞求拜谒,想必是有何事罢。
这样的疑念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萦绕不去,但却没有人将话题落到这方面去。
那日清晨,希典离家似略有些早。到了能瞧见御门的地方,才有所察觉,便弃车而步,横穿过广场,进入御门后为了消磨时间,一时伫立不动。仰观近处之松,眺望远方之松。到处都是引人发诗兴的风景,可是他却没有想作诗的雅兴。作汉诗,是一项需要恰如其分的专注和耐性的作业,希典这数年来未曾作过。他已经不复有作诗的体力了。他开始作和歌以代之。但是希典的思想表达、情感似乎与和歌的形式及歌调并不投合,他作的和歌俱非佳作。对任何事的喜好都强烈,总想以美丑来决定事物,此种癖性所有者的他很嫌恶平假名(1)。“男子应当用片假名,那样才豪放脱俗。”他对人亦如此讲过;既然和歌其思想表达与平假名文字的感触无缘,自然并不适合于他。但自从不作汉诗以后,他便热衷于咏和歌了。他还曾祈人添削呢。
他已经为辞世准备了一作,他的辞世作并非他得意的汉诗,而是和歌。歌曰:“神去现世常住相,后慕大君拜礼奉。”可过了些日子,他对下句却有些不满意,这件事总常悬在他的心里。然而昨夜,他忽然得了灵感,心气终于平和了。他舍去“拜礼奉”三字,换作“我去也”。下句即成“后慕大君我去也”,歌调这便更加齐整,亦更符合希典的心境。
希典入宫。
时间为午前七时。他在候室内稍等片刻,未几来到走廊,被引入拜谒的屋子。屋子是和式,草席上敷绒毯,绒毯上设了一张桌子。但却没有放椅子。
希典站立等候。不久,皇太子裕仁亲王,连同淳宫、光宫出现了,三人横向排成一列。波多野大夫、村木武官长退至别室,御养育掛的土屋子爵和女官二人留在室内。
希典拜礼。
亲王们答礼。裕仁亲王的学习院的制服上还佩戴着丧章。
“实是惶恐之至。”
希典对御养育掛说:“万望屏退左右。”此乃异例,御养育掛土屋子爵稍有犹豫,但他立即决断,向众人递去一个眼色。众人一同退至走廊。走廊上铺有草席一间(2)。
——那些拉门……
希典甚且如此要求。屋子和走廊间是厚重的唐纸拉门。他希望能为他们合上拉门。女官沉着地施了一礼,将之合上。屋内只剩下三位皇子和希典四人。
希典移至桌子,将布包袱置于其上,解开,取出其中之物,将之略举过顶,便又立即放回桌上。那是一部书。希典当着三位皇子的面翻开了那部书。
“此书名为《中朝事实》。”
他说。这一部乃由希典手抄,其中各处皆由他亲手加了朱注。
“昔日,有名曰山鹿素行先生者。”
他说明了这部书的由来以及其著者的概要。仅说明就耗时超过五十分钟。而且待三位皇子察觉到时,希典已高声朗读起这部书的各处内容来了,他开始就内容做起了讲义。掺杂着汉文和汉语的这番讲述即使在十二岁的皇兄亦勉强。更遑论二位幼童,这个老人正喋喋不休些什么,他们无法理解丝毫。
纵是如此,二位幼童之后亦站了约三十分钟,最终他们忍耐不住了,先是淳宫跑将出去。光宫亦随其后。他们打开沉重的唐纸拉门,飞跑到走廊上。因此,在走廊上等候的众人的眼睛将里面的样子看得是一清二楚。
——是发生何事了罢。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因那不同寻常的风景。希典的半张脸已经湿透了。他直直地仰着脸,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而他的声音却一刻都没有停歇。
裕仁亲王已经十二岁,所以他没有从这个场景中逃离,他一直按照被教养的姿势站立。
希典的思想和精神往往指向戏剧性,其行动和举动自然也容易构成戏剧性,然在他一生中,最能折射出他的这种特质的,莫过于此时此刻。他一面演述《中朝事实》,一面向这位亲王解说作为帝王的用心。希典心中,有一份让他寝食难安的危机感,那便是这个国家的前途。在日俄之役后开始弥漫的全新的文明和思潮中,这个国家难道就不会崩溃灭亡么?关于这一点,他亦尝对人讲过起。国家意识,正在国民中渐渐消亡,难道不是么?每当受此般质问,他便像是害怕承认似的猛地摇头。国民是杰出的,他说。他们每一个每一个都极为杰出,他换言道。但是根基已经脱落了,他最后说。所谓根基,即是忠君思想。
纵然“爱国”,亦不复存。关于这一点,十七世纪的政治思想家山鹿素行可为他的思想代辩。素行在《中朝事实》一书中说道:“夫天下之本在于国家,国家之本在于民,民之本在于君。”及至“在于民”处为儒教思想,而“民之本在于君(天子)”这处,即希典所谓的“根基”之处则为素行当时的政权所忌避。正因为这一思想,素行度过了暗澹的后半生;希典反倒在这一思想成为时代思想时成人,得荣爵。得见这一思想在国民中出现退潮之兆时,希典迎来了他的晚年。如今人之将死,那份忧心总该留与何人说罢。军部已经以礼貌的形式疎外于他。在学习院的学生们中间,他也未见得是一位有魅力的教育者;即使著述问世,他也没有能够让世间认同的论理的能力。他所能留下的警世的手段,唯有死。正因为他身负阳明学传统的思考方式,因此唯对自己那几近中世的殉死这一死法会产生怎样的警世效果,他能够算测得十分准确。但如今,他的涕泪却并不在于此。知道自己已经老残的他,即使不被任何人理睬,但唯对这眼前的少年他却想留下片语只言。这个少年在将来数十年后应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帝王,这一点即让他迥不同与他者。而且,只有这个少年和其他人不同,他是一个能诚挚倾听自己所言的少年,现如今他不也正听着么。这个少年的耿直,希典一直景仰,真是难能可贵的美质啊。少年始终安静地站着。不过,这个美质的正保持站立姿势的少年能否理解希典的演述,实际上纵是希典也并不清楚。
“这部《中朝事实》……”
希典一面用两掌指示着桌上的书,一面讲:“臣知在陛下,训读(3)或尚勉强,然陛下终将成人,至陛下通晓文字之际,请务必读之,是以臣如是手写,今日献上。”
希典的讲述结束了。此时,身为皇储的少年一脸疑惑地侧着脑袋。
“院长阁下。”
他开口了。他并不称“乃木”,而是像这样冠以敬称,是因为他受到过祖父明治帝指示的缘故。
“你,要去往何方?”
少年所感得的希典样子里的异样使他不能不如此质问。他的声音尤其高亢,甚至走廊上的女官们的耳朵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
慌忙否定的希典的声音也传到了走廊上。
“乃木哪都不去。只因被吩咐作英国康诺特殿下的接待员,是故最近一段时间内……”
话到此处,后面的言语俱隐去了。一段时间内乃木将无法登殿了——他便是省略了这一句。
希典退出。
翌日,九月十二日。是他预定的死的前一日。这日,他照例为了日课的进宫而出了门。希典出门后,静子十分不安。昨夜,她的梦像不吉,一睁开眼,她才发觉自己被噩梦所魇。梦中,吊丧客络绎不绝地来到乃木家,此事非同寻常。她如坐针毡,最后将此事对家里人和盘托出,并急遣一人到易占家处。易占家卜梦后,说道:“这绝非易事。”他接着说:“这确是甚为难言之事,您的丈夫身上正有危险迫近,且即在这二三日内,务请十分注意。”静子很相信这种事。当然,她也相信这次占卜。她抱着希典会否自杀的疑念开始观察他的举动,是从希典离世的前一日开始的。
这日,希典一早便入宫中,昼间在殡宫拜礼,夜间在殡宫奉侍。所谓殡宫奉侍,普通而言即是守夜。
从殡宫奉侍中退出后,希典回到赤坂的家中,此时,夜里十一时已过了。
是夜,希典吃过夜食的荞麦面,与亲戚们闲聊了许久,之后,他进入二楼的自己的屋内,从内侧锁上门。时针已经转过零时。从这一时刻起,他开始执笔书写遗言。法律上的正式的遗言书仅只一通,但他心下计较,修与各处的遗书必要七八通。待全部完成时,黑夜亦将泛白了罢。夜尽天明之时,便是先帝大葬之日。
他先从遗言书开始写起。那是他写给最亲密的四个自家人的。这四人是妻子静子本家的当主汤地定基,他的末弟大馆集作,他的宗家的当主玉木正之,再有便是他的妻子静子,他将这四人并列写作了收信人。
内容分十条,每一条他都一一编上了编号,冒头写作《遗言条条》。第一条书曰:
本人此度、追奉御迹
自杀之时、惶恐之至
自悉其罪不轻
首先表明企图和决心是战斗文章的原则,希典对此自然熟稔。接下来便是写理由。理由为:“明治十年之役失军旗,其后,欲死得其所之用心亦未得其机。浴皇恩之厚,至今日蒙过分之优遇,渐渐老衰,有用之余日业已无多,此度御大变,实乃惶恐。在此,吾觉悟已定。”至此结束。
除此以外,他未书其他理由。总之,对二十九岁时被萨军夺去军旗的自责即是唯一的理由,因有此一文,他的殉死让内外惊倒。他的责任感强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一文亦作为“军人的责任”这一德目的典范被美国陆军士官学校的教科书采录,据说沿用至今。希典自己也相信自己死的理由正在于此。但莫如说,希典是向来如此的,当作为诗人的希典把自己当作诗中的人物,那样的自己才最能让他的诗心昂扬。他并非近代文学的学徒,因此他没有分析自己心理的必要,他不过是一个能够以一片诗情和一句诗文来整理自己的人而已。在他的少年时期,像他那样的人有无数。可是那个时代已经在维新后落幕,之后,国家和社会开始近代化,且此路亦已经四十五年矣,唯有他,仍坚守着那前时代人的美的意识,让自己始终如化石般存在。
从第二条开始,便是实际的事项了。乃木伯爵家断绝。这赤坂新坂町的宅邸赠与市抑或区。遗品分配交付于昔日的副官冢田大佐。御下赐品赠与学习院,书籍类赠与学习院及长府图书馆。自己的遗骸理所当然赠与医学校。墓下只需收容毛发和爪齿足矣。
接下来有关资产分与,则当与静子相商了。自己死后,静子的居宅就听凭静子处置罢,静子亦渐入老境了,石林的别墅太过边鄙,若是染病则多有不便。因此,石林的家和土地便让与弟弟集作了。希典觉得,静子住在中野的家中即可,无论如何,住所是静子自身的事,故而此事就委于静子罢。静子会有定夺的。
当日。
即大葬之日;这日,夫妻二人必须一同进宫。这日未明,静子于二楼的自室内起身时,一廊之隔的希典的居室内已有了响动。静子暗想,已经起来了么。静子个人这日亦有重要作业。她必须穿上宫中的第一种丧装那种既周到又繁琐的衣装。穿戴完毕恐怕要三个小时。
清晨,希典入浴。若在往常,希典入浴时会唤来书生,让书生替他冲背。但此时他却一反常态唤来了静子,让她为自己冲背。之后,静子用过为自己准备的热水,便进入她自己的居室,开始穿着那繁琐的衣装。
过了午前七时,来了一位照相师。那是希典昨夜派人吩咐过了的,附近的照相师。希典很喜欢把自己的肖像拍成相片,从壮年时起他就选定了那常相往来之人,昨夜,他突然招呼住在附近的这人今早过来。
午前八时许,静子着装完毕,应希典的希望,夫妇俩决定一同拍摄一枚相片。希典着陆军大将的礼装,佩用勋章。拍摄的场所选定在洋式接待室。“今日这相片,以自然的姿势即可。”希典说;他在椅子上坐下,把手套放在桌上,拿起报纸,戴上老花镜,摆出了这样一个姿势。希典开始扬声读起报纸来。不论读什么刊行物,他总会读出声来,这是他的一个习惯。静子也走进屋内,她趋步上前,身着第一种丧装站在希典的右侧。照相师两度焚烧镁粉,摄影完成了。随后,希典下至玄关的前庭,在那里,他戴上帽子,以剑为杖,单独摄影一枚。静子亦效仿,单独摄影一枚。
结束时,为进宫而专程叫的汽车恰好到了。夫妻俩为了乘车,走出玄关。出门前,希典无言地把手伸向静子的衣衿,为她取走了黏在那儿的碎线。两人坐上了汽车。
午前九时在殡宫参拜后,静子便立即归宅了。不多久,希典亦归还了。正午,两人与亲戚们共进了午饭。食物是自家做的荞麦面。这数年来,希典几以荞面为主食。纵使预告来客“今日由老夫请宴”并招待他们时,端出来的也只有荞麦面,是以客人们都颇为诧异。饶是对荞麦面这种食物,希典也让它带上了自己的克己禁欲,以及对它的感动,以及对他人的训诫。他死后,他的崇敬者激增,其中的大部分人便是感动于这一点。说起伯爵,在其能使人联想到旧幕时代的大名的这个时代,对庶民而言,毋宁说那是一种超越了它本身的华丽存在。那位伯爵竟食用连庶民亦避之不及的粗食,有关于此的感动,是后时代的人们所难以想像的罢。那些崇敬者们谓之为“乃木式食式”。但是在希典的现实的生理上,除了荞面而无所欲也属当然。
用餐时,静子问:
“要我陪您一同去桃山的御陵么。”
既然华族都要依规那般行事,希典当然也不能不那样为之。
静子之所以如此质问,其目的是为了将希典的意中探个究竟。“希典莫不会在这紧要关头自杀罢。”这一事在静子的想像中已经幻成了不得不怀疑之事,甚至十中都有七八分了。他如果自杀,又会在几时呢?也许倒在自己的意料之外——自杀等等不过是自己的多虑罢了——诸如此类这许多,皆包含在了这一问中。
然而希典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已至如此紧要关头,他却还想韬晦他的企图。他说:
“今日进宫时,众人观吾,复又言曰:汝面色不佳啊,乃有何处不适么?那般不佳,如何能相伴而共去桃山。虽独此事有憾,吾亦断念矣。”
“所以,您是不去了么。”
静子叮问道。静子素无叮问别人讲话的习惯,但惟独此时她想要再一次确认希典的反应。
“不去了。”
希典仰面说道,他以这种场合所不必要的坚定视线盯住了静子的脸。那神气,好像在说“难道汝仍未察觉吾意么”,又好像仅仅是在责备静子对此事的叮问。静子迷惑了。
“那么,明日您又有何打算呢?”
明日,殡宫将不复存于宫中。希典的日课没了。希典没有回答静子的质问。明日,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至黄昏。
大葬的葬列自宫城出发是在夜里八时。希典则必须在那以前的午后六时进宫。静子别有意图地登上二楼,她跪坐在走廊上,隔着纸门问道:“时间已经到了。您是有哪里不适么?”希典的声音越过纸门又传了回来。
“吾不进宫了。汝亦有察了罢,吾有不得不做之事。”
静子抑制住悸动,想要打开那扇纸门。可是纸门却上着锁。
“稍后,老夫自会把锁打开。”
希典说。那是“稍后再来”的意思。接下去希典还有话:“叫书生、女佣等人全都出门拜观御大葬去罢,工作什么的不必挂虑,让他们尽快出门,汝便去如此下命去罢。”
不久,楼下的厨房内,书生、女佣们吃过了晚饭,但因主人夫妇不出门,故而他们对自己出门有所顾虑。静子唠唠叨叨地不停催促她们。女佣们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待那最后的二人出去后,静子为了去希典的屋子,登上了楼梯。静子的服装,是为了大葬而着的略式的丧装。虽说是略式,但她外着橡色麻的小袿,下着柑子色的袴,白色麻衣,内里还叠穿着白木棉的襦袢两枚。
静子走进希典的屋子。
屋子是八叠二室。他倒是行以践言,中间的纸门已然被打开了。
希典着军装端坐,身旁,横卧着一把军刀。
东侧有窗。窗下,设一张小几,小几被白布覆盖,几上摆着先帝的相片,供奉着杨桐、神酒德利一对,一如往常。但是那张小几上面还摆着别的东西。是文件数件,还有封筒一只;瞧见到封筒内的遗言状和墨书的那一刻,静子不能够不体察到一切!
然而,静子却毫不张皇,连她自己也颇有些意外。与其说是觉悟,莫如说这情景在她的想像中已不知几度地明灭;与其说它应验,莫如说那番想像如今正被复习一般的实感已经兜住了她的全心。
“如汝所察。”
希典说,“吾以为,吾之心事汝皆了然。吾今将死。死后诸事,尽在遗言状及遗书中。且说目下,是何时了?”
“午后八时差十五分。”
“如此说来。”希典说,“快了,午后八时御灵柩将出宫城。号炮将鸣。那一刻,就是吾自决之时了。”
而后,只剩十五分钟!静子冷静地听完这一席话。她立即离开那里,退出屋子,下楼去了。那是因为希典命她去取葡萄酒来。静子来到楼下,从柜子里取出葡萄酒,与恰在那里的姐姐马场贞子的孙女英子交换了几句对话,与平常无异。马场贞子也在那里,却并未觉察静子的样子里有何异常。
静子回到二楼的希典的屋子。希典为静子斟了一杯葡萄酒。那时杯诀别酒。
至此以后的这其中的情景,除了一展想像以外,是不能够一窥究竟了。静子这异样的冷静,是由于“自己也不存于世”这一点罢。希典死后,自己何时会死,在静子尚突然,未至决定之时,但是关于死,在此情此景中她不能不有所觉悟。或者应该说,她一定觉得如此事态像是很久以前就被赋予的宿命。嫁入乃木家以来,她就有醒来时将自己的梦象记录在册的习惯。幸福的梦很少,大部分的梦都近乎凶梦;若干梦中的情景她亦对人提及,如今那些情景正鲜活地在她的脑中翻滚。那其中,既有自己死去的梦,也有希典死去的梦。那些梦对如今的她而言,只不过是在现实的时间里摇曳。无论如何她终有一天会死。只是时期未定。当然,那是在料理完家财及其他事情之后的事了。
对饮这杯诀别酒时,她必定说:“我也不活了,迟早我会追随您而去的。”
当希典闻得这一句,事态变了。此前,希典没有让静子同行的打算。这从他昨夜书写的遗言状中尽可看得明白。遗言状的收信人中是包含了静子的,其内容甚至触及了静子余生的住所。希典觉得,纵然是妻子,唯其生命是断然不能够强制的。然而,如今此事为之一变。静子言称日后会死。这一事令希典今生的悬念全部消散不见。前月,随着先帝驾崩,他虽已决意一死,但之后唯对静子之事他总惦念难放。二儿已经非业而丧,他不愿静子复又遭受丈夫非业而丧的打击,一想到她晚年的寂寥,他觉得倒不如让她选择死来得更好。这是希典的逻辑,希典的逻辑向来如此。既然这种逻辑在希典是正确的,他便能够更进一步了。
“既然如此,干脆现在就和吾一同去死如何?”
两人赴死之先后顺序已经浮现在希典的脑海!较之自己,静子先走一步才更妥当。因为静子毕竟是女子,自杀或许会失败,到那时自己便能助她走向完结了。而且,若静子所言之日后去死绝非善策。那样或许会自杀失败,空留耻辱,进而受人制止,遭人监视,或许将不得不品尝到意想不到的苦楚。
然而这一事却让静子震惊。她震惊而后仅仅十五分钟就将去死。
“处理之事……”
静子说。
——家财之处理等事,自有他人去做。
希典说。但是家财的处理即使如此为之,静子毕竟是妇人,生活日常亦有种种琐事。譬如,家中钥匙的隐匿之处必须先留遗言以告人,身边的物品书籍等应当焚毁之物也必须焚毁。再譬如,辞世歌亦复如是,从此刻开始的十五分钟内,即使让她完成,却又怎可能完成呢?但是关于这辞世歌,最后静子倒遗下了杰作。歌曰:“忽闻此去无归日,今逢御幸悲无常。”与希典的歌调的习惯确是相似。希典留有若干的辞世之句的草稿,有人觉着这是他为了静子而故意延宕,但或许并非如此,静子或许是即兴而作。无论怎样皆无妨,这不过是为了死的微渺的形式而已。
不过,静子实在是左右为难。她的为难至极的喊声甚至传到了楼下。
——只余今夜……
静子这一声短促的喊声从楼上传了开去,使得楼下的她的二姐马场贞子等人都屏住了呼吸。之后,立即又听见了饱含怒气的二三声,却是听不清意味,顷刻又归于平静了。
之后经过数分钟。楼下诸人皆保持着沉默。楼上复又传出了动静。那响声,仿佛重石落在草席上。马场贞子感到有人死了。贞子和一个婢女登上楼梯。透过钥匙孔,贞子大喊起来,她呼喊希典的名字,她哭着说道:“倘若静子有罪,我万分抱歉。”血的气味已经漂到了走廊上。不久,希典的声音从室内传来,意味仍是不明,但他似乎在说——请你原谅。
根据警视厅法医出具的尸体检察报告书推察,静子是使用短刀自戕的,最初她似乎三次将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第一刺直达胸骨,为胸骨所遮拦。第二刺刺入右肺,饶是如此她仍未气绝。第三次的右肋骨弓附近的伤许是气力将尽,尤其地浅。希典不得不出手相助了。若想像一下当时的状况——希典用拳头反向把短刀嵌入草席,把静子的身体横放其上,刀尖对准左胸部发力。这是致命伤。刀刃贯穿心脏右室,而且直抵背骨,短刀的刀尖也有了亏缺。
希典为静子整理过姿容,之后便解开军服的纽扣,敞开了腹部。他拔出军刀,用纸包住刀刃的一部,反转对准,随即便猛刺入左腹,从肚脐的稍稍上方通过,往右切去,他暂且拔出刀刃,与第一创交叉,向下切出了一个十字,接着向右上方砍去。这一切腹方法谓之十文字腹。但是仅只如此却不能够死,本来的话,为了绝命则必要介错。希典只得独力完成了。他将军服的纽扣悉数扣上,整理了服装,之后,他把军刀的刀柄紧紧按在草席上,刀刃则用两手支撑住,上身倾倒以贯穿咽喉,由于左颈动脉和气管被切断,他的死一瞬便完结了。
一小时后,希典和他的妻子殉死的消息就在拜观大葬的结队的群众中传开了。
随即又传遍了世界。旅顺要塞攻占者的希典作为当时的日本人在他国的知名度是最高的,他的死被文明世界的大多数国家的报纸所揭载。全部的论评皆惊异于这位日本的贵族所演绎的中世的死的样式,其中的大部分更是激烈地赞赏。无论在欧洲的哪一个国家,王室的尊严和贵族的权威俱日渐衰微,那些典雅又刚健的秩序的爱惜者从希典的死中捕捉到了世界史的感觉,并视之为奇迹的现象而感动不已。在他的思想的过去的系谱中,即这篇文稿冒头的那些人,较之于行动,全都凭借那戏剧性的死给同时代人及后世带去了思想冲击;与之相似,他的死亦正合那戏剧性之时宜。
生前的希典,直至最后似乎都怀着不遇感。他常常在座谈中讲述电车座位的故事。
乘坐电车,便想坐下,心下一面如此盘算,一面鹰觑鹈望地瞄准座位上了车。然而此人却不得坐下,因为蓦地有上车来者占得其座。此乃世间所谓的运与不运。
希典自己似觉着自己的一生是灰暗而不遇的,岂其然乎?
注释:
1.平假名:日文假名分为平假名和片假名。平假名一开始多用于和歌、书信等,主要为女性使用,故又称“女手”“女文字”等。后文中乃木希典认为男子要用片假名就是因此缘故。
2.一间:日本尺贯法度量衡制的长度单位,约为1.818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