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临近期末的时候，学校组织要求开了一次家长会。

作为一个新老师，虽然这样的场面在管理秩序上，已经有过几次的经验了，可是在临近开讲的时候，有个孩子的爸爸还是贸贸然然地闯了进来：老师，不好意思，来晚了。

他嘴唇冻得发白，说话间身体不自觉地抖了几下，眼睛往人群里匆匆一扫，然后拉紧了衣服身体畏畏缩缩地往后边靠去。

噢，原来是阿仔的爸爸。这时，全部的家长目光一下子集聚到小孩身上，这才发现本来个子不高的阿仔原来趁我先前招呼家长那会偷偷躲到了角落边边。他看见他爸爸那会，耷拉的头随着顶上有点脏兮兮的毛线球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大片光芒从眼睛里喷射而出，好像盼到某个大明星那样，一节课下来，抓着他爸的两只手不停地搓热气。

不知道为什么，当课后站在栏杆上看着他急匆匆地跑下楼，脚都还没站稳就吃力地跨上一辆小黄车，我脑海里忍不住就闪现当年我爸冒雪参加家长会的情景。好像无论四季，8090后的爸爸和70后的爸爸们忙起来还真是有点不要命的感觉。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雄赳赳气昂昂地把单车开进教室的家长，我爸的那种“不要命”，就跟黄继光要挡枪口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就如冬天里的一把火，活活地点燃了我整个青春。

当然，还有我的脾气。

想起今天早上出门前，我爸边斗着他的几只龟还一边还唠叨着说，多讲些有用的内容，当年你们班主任那样讲得就很好，家长们都很忙的，你要抓重点。我当时就特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当年班主任她的心里阴影面积估计是无解的平方。

当时，对于一个学霸小孩来说，最骄傲的事情无非就是在家长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狠狠地夸一顿，但首先姿势要帅，时间要快，跟我爸推推嚷嚷了一个晚上，在他好不容易答应请几个小时假陪我，却竟然在我走进校门那刻调转车头，那件披在身上军绿外衣轻轻一摆，扬长而去，徒留脚下一片黏糊糊的雪花。

那时候，学校毕竟还比较旧，低学年段的孩子基本上都在楼下的教室，不需要爬楼梯。犹记得当年课室的家长来得并不多，大部分都跟我爸那样，一点都不重视孩子的学习情况。我强忍着失望的泪水，坐在窗口边，北风把我的脸刮得生疼，我伸出冻僵的手，使劲把手里的泥巴扯得稀巴烂。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在我已经做好回家后要跟我爸绝交的决定时，一辆老式单车突然咚咚地响起来，天啊，我吓得下巴都快掉了。有个满身花白的人竟然直接越过了小门槛，那辆老式的女单车往教室里一靠，抓个空位屁股一坐，家长会的时间不偏不倚，准时开始。

那就是我爸。

后来每次我吐槽他，我就爱拿这个事情怼他。笑他那迷惘的小眼神，还有那身雪白的军绿大衣，跟洒了糖花的糍粑一样。而他每次都是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样子，左手拎一个水壶，冲开一口茶，把二郎腿往沙发上一翘，就摆出一副销魂的姿态。

前阵子在教学生《台阶》这篇文章的时候，说到父亲建成台阶之后整天闷闷不乐，其实我也挺担心我爸退休后内心失落，想当初，他可是那个一手可以扛几十斤重的水果货架的超级英雄。

寂寞的深冬，寒风不断地在阳台边打转，他就坐在那个脱皮的旧沙发上，还裹着那件深爱的军绿大衣，那双粗糙的长了冻疮的手里还非得折腾点什么玩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的缘故，有一次就看见他心血来潮挥起一把剪刀，把我妈从布厂里拿回来的上等布料，活生生地就剪成了个内裤的既视感。我妈回家把内裤一扯，简直要哭了，我爸抖着那发白的唇连连在旁边赔个不是，说什么本来想给客厅电视机的柜台添置条桌布的，我当时实在忍不住，又不忍心幸灾乐祸，躲进房间差点笑成个神经病。

有次在微博，有个话题是，盘点自己父母做过的那些让你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我第一个就想起了我爸，那个一发微信就爱发屎的表情，一言不合就飚歌轰炸我，

从小到大在家里就老爱跟我抢电视遥控器的老古董，甚至永远不能忘记的是，第一次例假，正值残冬，他半夜来看我被子有没盖好，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扑我身上，当即我眼泪就夺了出来。曾有几次我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可以有权利换点什么东西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换掉。

因为比较贪玩，每年暑假常常会和朋友出去度假，唯一能在家里过的最长的时间便又是春节那会。可后来他坚持出去干活，回家一晚，便吃不到他的那道东坡肘子，鹿鞭炖鸡，蛋焗螃蟹和亲自泡的茶，家里静悄悄地，我和我妈依偎在一起，心里总是感觉空荡荡，甚是难受。原来在家里，我还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朋友，离不开爸爸。虽然每次都会听到我妈那些喋喋不休的抱怨，但我爸那具有魔性的笑声总会穿破冬天的阵阵寒风飞雪，他就对着乌龟呵毒气（“口气”）你看你，又闯祸了把，说了你那么多次……

直到去年年底，好不容易盼着冬至带男朋友回家吃饭，我爸不知道为什么，夹菜的时候一声不吭，不是对着电视就是整个头埋在饭里扒，香滚滚的火锅汤蒸汽缭绕，我看到花花绿绿的大肉面丸上一张蛮横油腻的臭脸。当时我就猴急了，二话不说筷子往桌面一扔，跟他吵了起来。直到红着鼻子躲在房间，我妈才告诉我，你爸爸自己较劲呢，还没做好把我嫁出去的准备。说以后找不到没有女儿和他顶嘴，不习惯。当时还在眼里打转的泪刷地就出来了。

小时候总是觉得父母很厉害，懂得很多东西，长大后，渐渐老去的父母其实更像个孩子，特别是遇到像我背后这样一个奇葩的父亲，明明前一分钟还在给他码长长的致歉感言，并提醒他冬天注意进补，结果，他竟然给我发回了一坨屎。

于是，我发誓，这将是我在第N+1个冬天，决定跟他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