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冭儿

文/丘豸

今天说起这个人,得回到五十多年前。

那时候,我还是个七八岁的小毛孩子,嘛事不懂。

如今,那一时期的老人大多已经不在了,也就渐渐淡忘了。但是要说起这个人来,我还能依稀能记得他的模样和关于他的一些往事。

一、

他姓谭,至于叫什么名字,除了生产队的保管员和会计,恐怕就没有几个人晓得了。有些人叫他老谭头儿,更多的人都叫他的外号。

老谭头有两个外号呢!其中一个外号叫“趴鼻儿”,这是因为他的长相得来的,老谭头海拔不高,也就一米五多一点吧,长了个小圆脑袋,一双老鼠眼倒是挺亮。一个蒜头一样的鼻子,有点突兀地镶嵌在不大的一张小平脸上,没有鼻梁,两眼之间一马平川。

老谭的另外一个外号叫“老冭(tai,四声,这里是三声)儿”。他老家在河北唐山,就是笑星赵丽蓉那个地方的。一口打死也改不了的方言,大老远一听说话声,就知道是他。可能是因为老谭不长胡须的原因吧,又因为“谭”和“太”发音相近,“太”和“冭”又谐音,所以老谭就变成了老谭儿,时间长了,老谭儿变成了“老太儿”,又慢慢变成了“老冭儿”。

老冭儿眼睛虽然挺亮,可却是个高度近视,看东西得放在眼皮底下。有人就开他的玩笑:“老冭儿,你是不是左眼珠子在看右眼珠子啊?”

拿人家生理缺欠开玩笑,多少都是不礼貌的。可是乡下老百姓不管这个,加上老冭儿平时也爱说笑话,又是天生一副喜相,队里的老少爷们都爱逗他,他也不急眼,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有一回,我家人正在吃饭,老冭儿来找当保管员的父亲领取车马用具。一进屋,就和父亲开起玩笑来了。

我们小哥几个瞅着他都觉得好玩。这时哥哥趴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让我喊“趴鼻儿”,就给我买糖吃。

那时我还小,不懂得尊重人,听说有糖吃,一时来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张嘴就大声喊了句:“趴鼻儿”!而且把“儿”的字音说得挺重,拉得很长,

老冭儿一下尴尬了起来,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万没想到会有如此遭遇。父亲也有些不好意思,狠狠地训了我一顿。

看到我要哭的样子,老冭儿赶紧在旁边说情解围:“小孩子还小嘛,不懂事呢!骂他干啥!”

老冭儿走后,我的俩哥哥笑得前仰后合,都合不拢嘴了。

从那以后,我每次见到老冭儿都会喊他一声谭大爷。

二、

老冭儿长得这么猥琐,他的老伴可是人高马大的,足足高出老冭儿一头还多。看到他俩站在一起,难免让人想起《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和武大郎来。虽然老冭儿老婆没那么漂亮,倒也有几分姿色,俩人的长相也太不对等了。

于是便生出不少传说来。但传说从哪来的,没人知道,反正有人议论,就有人相信。

有人说他老婆当年家境贫寒,生活难以为继,她老爹又有病在身,没钱医治,眼瞅着一个家就要毁了。

关键时刻,老冭儿的父亲出手了。

老冭儿家过去是地主,有些家底。不知是出于爱心,还是有所目的,反正慷慨地拿出一大笔钱帮着她老爸看好了病。

她家无以为报,就将女儿许给老冭儿做老婆。

这个婚姻必定有些离谱,老冭儿三十八九了,他老婆才二十六七,差了整整一轮,在那个时代里,算是少有的了。

后来,运~动来了,因为老冭儿家成~分不好,老冭儿爹挨批~斗死了。老冭儿就带着老婆偷摸地跑到了我们这里。

其实,他老婆从心里没看上他,开始碍于受人之恩和父母之命,只能委曲求全。时间一久,委屈之情就忍不住了,说话便不那么温柔了,两口子开始口角。

刚来的那两年还是有时有晌的,后来则开口闭口都是难听话。老冭憋不住,两口子就干仗,甚至动起武来。结果是老冭总吃亏,天长日久的,老冭儿也就服了,老婆爱咋骂就咋骂,他就当没听见。

街坊邻居开始有了闲话,各种说法都有。也开始有人想入非非了。

三、

老冭儿两口子从唐山过来,在一起过了多年,一直没孩子。大伙看外表就知道,问题肯定出在老冭儿身上。这大概就是两口子矛盾的根源所在。

可是,老冭儿五十三岁的时候,老婆竟然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大家伙儿都觉得是个新鲜事儿。

有人说这孩子根本不是老冭儿的种,更有人直接说是老冭儿老婆和生产队副队长亲密合作的产物。

有人跟老冭开玩笑说:“老冭儿,行啊,终于有后啦,不愁没人接户口本了!”这话里的音谁听不出来?

平时爱说爱笑的老冭儿,默不吱声,甚至会黑着脸怼人家。时间长了,人们就明白了,老冭儿肯定知道原委了,心里憋着一肚子委屈呢!

老冭在生产队当车老板。你别看他个头不高,马车赶得却不错,哪怕再烈性的骡马,在他的鞭子下,都会服服帖帖。这一点老百姓都佩服他。

那一段时间,人们觉得老冭儿有些反常了,也不跟别人说笑话了,成天板着脸,低着头。

老百姓的风言风语他早就听出来了,其实他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暗地里监视他老婆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他看到老婆和生产队副队长一前一后钻进了生产队场院的小房子里。顿时,他心跳加快,怒火中烧,操起赶车的鞭子就要上去捉奸。

可是,他又冷静下来,在暗地里忍耐了一会,估计到关键时刻了,他冲上去一脚踹来房门,果然看到最无耻的场面。

他抡起皮鞭,不管分晓,就是一顿大力抽打。可以想象出来,光着身子挨皮鞭子的滋味该有多么难受了。那个副队长平时在生产队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耀武扬威的,这个时候却狼狈地不敢说半句话,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拎着裤子,落荒而逃。

他的老婆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服了软。

四、

打那之后,老冭儿就不和老婆说话了。

后来,老冭儿连家也不愿回了,晚上卸了马车收了工,就坐在生产队队部里和饲养员老刘头聊会天,再不就是坐在炕头边上抽闷烟,等烟瘾过了,才慢腾腾地往家走。

他的邻居说,每天只能听见他老婆孩子说话,一句也听不到老冭儿的声音。

突然,有一天,村里开来一辆吉普车,停到了老冭儿家门口,下来三个警察,不由分说,把老冭儿抓走了!

这是咋回事呢?因为啥啊?屯子里的人有点懵圈。

渐渐的,有消息传出来了,老冭儿强奸了村里小学栗校长八岁的二女儿!

这太不可思议了!老冭儿竟会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这下子大家伙可是愤怒了,都说老冭儿平时老实巴交的,竟然干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骨子里原来是个坏坯子!

三个月后,法院宣判结果出来了:老冭儿犯猥亵强奸幼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九年。

没了老冭儿的日子里,队里的人们虽然少了取笑说乐的对象,日子还是照常地过,人们并没有什么不适应。

开始,大家不停地议论这个事,有的人始终不相信老冭儿能干出这事,说栗校长的二女儿还那么欢实,一点也没看出受到啥伤害的样子。

时间久了,人们渐渐聊够了,聊烦了,也就慢慢淡忘了。

第二年,我上学了,看到了那个女孩,叫栗雅慧。没觉得长得有多好看,就是白净了些而已。因为她老爸当校长,平时趾高气扬的,很是豪横。尤其说话声音尖尖的不说,还拿腔做调的,听着就让人有点不舒服。据说她们班里男女生都不喜欢她,只是碍于他老爸是校长,都对她敬而远之的。

老冭儿进监狱没多长时间,家里可是热闹起来了。总会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光顾,副队长自然是其中的一个,旁边的邻居说还看见过栗校长的影子。

后来,竟然有人争风吃醋,闹起了纠纷,差不点动起刀子呢,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老冭儿的老婆觉得没法在村里再过下去了,变卖了两间草房,带着孩子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有人说是回了唐山老家。

五、

九年时间不算短,可是老冭儿没到九年,因为表现好,在里面呆了七年,提前释放回来了。

七年的日子,老冭儿变化不小,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不过还蛮精神。这时,他已经六十多了。

老冭儿还是那么爱说笑,没看出来半点受屈的样子。这回无家可归了,成了孤家寡人。队长安排他当了饲养员,喂生产队的八匹骡马,就住在生产队队部。

老冭儿喜欢马。八匹马一个人喂,又要铡草,又要起马粪,实在不算轻松,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他每天乐嗷嗷的,一点怨言也没有。

那时候,老百姓的生活还挺困难,粮食也不够吃。小孩子们见到点吃的,就像饿狼一样虎视眈眈。

我那年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见什么能吃的都想往嘴里划拉。放寒假的时候,我白天上山割柴,晚上经常去生产队看报纸。

有一天,我发现老冭儿在灶堂的火堆里埋了几个土豆。就趁老冭儿出去给马填草料的工夫,偷偷地把土豆扒出来给吃掉了,然后用扒灰锹弄来几个驴粪蛋埋在了里面。

老冭儿喂完马回来,扒开灰把“土豆”拿出来,放在饭桌子上。然后盘腿上了炕,四平八稳坐下来,准备开吃他的烧土豆。

小队部的屋子里只有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灯泡,光线昏暗,老冭儿眼神又不好,拿起土豆想要扒皮儿。

本来是个驴粪蛋,怎么能有皮可扒呢!老冭摸摸搜搜了半天,也没扒下个皮来,便嘟嘟囔囔地说:“他娘的,光顾着忙乎了,土豆都烧糊了,扒不下来皮了,就这么造吧!”说着就往嘴里送。

我坐在炕梢听着老冭儿的话,憋不住乐,但是忍着不笑出声。

老冭儿刚吃一口,觉得不对劲儿,又嘟囔起来:“这土豆不对味儿啊!怎么臭烘烘,骚了吧唧的,莫不是冻坏了?”

我在一旁听了,实在憋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

老冭儿终于觉出不对,知道我做了手脚,便开口骂道:“好你个臭小子,偷吃我的土豆不说,还拿驴粪蛋坑我!看我不打你!”说着,从炕上爬起来,拿着烟袋锅子奔我过来。

我赶紧辩解说:“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老冭儿根本不信:“不是你,还有谁?这屋子里就咱俩人!”我一看大事不好,赶紧起身跑出了小队部。

六、

一晃儿,农历年来了,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最后一个春节。

家家户户忙着办置年货,老谭除了买了几斤散白,别的也没买啥。

有人就问他:“老冭儿,好不容易盼来个年,怎么也得整点好吃的慰劳慰劳自己,你说你一个人攒钱干啥?”

老冭儿一听笑了:“在我这,过年不过年都一样,平时该吃我也吃。”

“快拉倒吧,谁不知道你抠门,是不是把钱都给相好的了吧?”

“去一边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哪有那心思了,早就心有余而力不足喽!”老冭儿还拽上了。

除夕那天下午,我父亲让我去找老冭儿来家过年,老冭儿却说啥也不干。

没办法,父亲只好让我给老冭儿端去一盘饺子一盘菜。老谭竟然感动得哭了。

除夕夜家家团圆,老冭儿自己喝点小酒,吃着我送去的菜,心里也挺高兴。酒足饭饱后,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行李卷上,他睡着了。

睡到十多点钟,被一阵阵鞭炮声惊醒了。鞭炮声此起彼伏的,足足响了一个多小时才消停下来。

老冭儿却睡不着了,多年来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心里开始不好受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些尿意,一睁开眼睛,看到上满冰花的窗户上闪起光亮来。

开始他以为是各家各户的灯光晃的,后来发现光越来越亮,还好像有马的嘶鸣和踢踏声。他“呼”地一下坐起身,望窗外一看,可是了不得了!对面的草料房火光一片!

“不好,草料棚着火了!”

老冭儿心里一下就明白了,肯定是东院老赵家放二踢脚嘣过来的火星子引燃了牲口饲草。草料棚装满了新铡的草,满满的一棚子,烧起来还不快啊!

草料棚这边紧挨着马圈,一旦火着过来,烧伤了马匹,生产队可就损失大了。

他慌慌张张地穿上棉衣,下了地奔向屋外,也顾不上撒尿了,一边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大伙快来救火啊!”一边冲向了马棚。

刚刚打开马圈门,一股浓烟扑面而来,呛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仗着对马棚里环境的熟悉,摸索着来到牲口槽前。

此时,骡马早已骚动起来,嘶叫着转来转去,踢踢踏踏地想挣脱缰绳。老冭儿用手摸索着,一个个去解缰绳。

一匹匹马跑出了马圈。

老冭儿终于解完最后一匹马的缰绳,颤颤巍巍地向外跑,刚刚跑到马圈门口,“咚”一下子撞在门框上,倒在马圈门口,加上烟熏,他晕过去了!

乡亲们闻讯赶到了生产队,看到栽倒在马圈门口的老冭儿,七手八脚地给抬到了屋子里,连呼带喊,又掐人中,过了好半天,才把老冭儿叫醒。

生产队队部的房山头就有水井,院外附近也有口水井。人们打水的打水,拎水的拎水,浇的浇,忙碌了好大一阵子,终于把火浇灭了。

老冭儿在这场火灾中的表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扬。都说亏了老冭儿,要么烧死一匹马,对生产队都是巨大的损失。

公~社来人把老冭儿的事迹写成了报道,不久发表在报纸上,还配上了老冭儿的照片。大家伙看了报纸,这才知道老冭儿的大名,原来叫谭茂清。

老冭儿的事迹被县里知道了,把他树为热爱集体的先进典型,到县里参加表彰大会。县长亲自接见了他,给他发了奖状,还发了两样特别的奖品,一件军大衣和一支马蹄表。

回来后,队里开大会欢迎他。老冭儿的小眼睛乐成了一道缝,有人又拿他开玩笑:“老冭儿穿上军大衣,这回更帅气啦!”

老队长让老冭儿讲两句,平时挺能说笑话的他嘎巴了半天嘴,竟然结巴起来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又掂了掂手里的马蹄表,说:

“我…知道为……为啥给我发这两样奖品了,就是让我早晨早点起来,把生产队的马喂…喂好养胖。还怕我冬天早晨起来冷冻…冻着,给我发了这个军…军大衣,大家放…放心,我是不会白穿这大衣的!”

大家伙一听,都鼓起掌来。

七、

当了劳模的老冭儿仍然喜欢跟大家说笑话。

有人忽然想起以前蹲监狱的旧事,就问老冭儿当年到底有没有强奸人家小姑娘,老冭儿头往旁边一扭,不吱声了,他实在不愿说这件事。

那人问得次数多了,老冭不耐烦了,愤怒地回道:“哼,强奸个球球,我就是看那孩子长得可爱,抱起来亲个脸蛋,啥也没做,就他妈的让我蹲了七年大牢!”

“那你是被冤枉了?”

老冭儿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特么要是有那能耐就好了,还能生不出自己的崽?让老婆怀了别人的种?”

“那凭啥让你蹲大牢呢?”那个人有点缺德,非要刨根问底。

“都是她那个校长爹不地道,要搞我老婆,给我发现了。他就记恨在心,逮到机会报复诬告我呗。”

“那你为啥不申辩啊?”

老冭儿摇了摇头:“唉,申述个屁啊!那时候人家是校长,又是D员,说话自然硬气,又教唆孩子编造些难听的谎话埋汰我,当然都信他的啦!”

老冭儿这番话,以前一直没说过,要不是有人捡起这个事,老冭儿就打算烂在肚子里了。

八、

老冭儿爱马,所以养马就像养儿女一样上心,把一匹匹马养得膘肥体壮。老队长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觉得他年纪大了,要把铡草的活交给别人,也好让他轻松一点。没想到老冭儿竟然不干,说什么“马草短一分,马膘长一寸”,别人铡草他不放心。老队长只好给他每年加五百工分。

我们屯子地处冰砬山下,属于水的发源地,水流资源比较匮乏,无法开种水田。生产队每年都得去外地买稻草,来做牛马的粗饲料。

拉稻草那天,赶上车老板得了重感冒下不了地。队里正忙着打场送粮,还有一些社员在改土造田,一时无人会赶车,老冭儿便主动请缨。

老队长担心他年纪大,不想答应。怎奈老冭儿一个劲儿拍胸脯说没事,老队长也就同意了,给派了一个跟车的年轻人。

那时节正是冬月,天冷路滑。老队长再三叮嘱老冭儿一路小心,老冭儿笑嘻嘻地说:“我赶了大半辈子马车了,你还不放心?我要是不把稻草拉回来,就不来见你!”

生产队的两挂马车一前一后出了生产队的大院。

一路顺畅到了地,装好了稻草往回赶。车下拉门岭时,天刚过晌午。老冭儿走在前边,另一挂远远地跟在后边。

到了下岭了,老冭儿下了马车,在地上走着赶,他把车闸杆拉起挂在卡槽上,车稳稳地朝山下走去。

老冭儿光顾着看马车了,没留神路边的灌木丛。头上的狐狸皮帽子被斜出来灌木枝刮掉了地上,顺着车道沟往山下滚,像一只野兔子在奔跑。结果一下把马给惊了起来,刹那间,俩马一骡咴咴大叫,飞奔起来。

老冭儿一见,赶紧去拉闸把手,把闸把拉到了最紧一环,还是控制不了马的疯狂。老冭儿就手里握紧闸绳,跟着马车往前跑。

这要是以前,老冭儿一鞭子过去就能把马控制住,可是现在他一根马毛都不舍得碰,任由马在狂奔。

老冭儿帽子终于停止了滚动,马到了帽子跟前,更是跳起来想躲避帽子。老冭儿呢,还要趁机捡起帽子。怎奈年纪已大,心里想的挺好,却早已力不从心,动作慢了几分,脚下又打了个滑,一下子摔倒在车道沟里,只见车轮子“咕咚”一下子,从他的小脑袋上压了过去……

车还在继续往前飞奔,到了岭底下又跑了好几十米,才停了下来。车上跟车的年轻人,急忙下了马车往回跑。

这时,后面的马车也下来了,大老远就看见老冭儿躺在车道上一动不动。车老板赶紧刹了车,跑上前一看,只见老冭儿的耳朵鼻子嘴流出血来。喊了半天也没有回音,再一试鼻息,好像还有点气。

车老板和年轻人赶紧把老冭抬到了车上,回到了生产队,把老冭儿弄到了队部的炕上,找来了村里的大夫。再一摸,老冭儿的身上已经凉了。

就这样,老冭儿匆匆走完了他的一生。

九、

老队长派人上山锯了两棵老松树,给老冭儿打了一口棺材。

入殓时,老队长亲自把那件军大衣盖在了老冭儿的身上,把马蹄表上足了发条,也放在了老冭儿的身边。

老队长说,老冭儿一生爱马,不能让他在那边没有马的陪伴。找人扎了两匹马,把老冭儿埋在了北山的山根底下,烧了那两匹枣红马。还派人到县里花钱刻了石碑,立在老冭儿坟旁。上边刻着:

热爱集体的好社员

谭茂清同志(1917~1980)

在整理老冭儿的遗物时,从他的枕头里发现了一个小布口袋,里面有一百六十块钱,都是十元一张的大团结。

第二年冬,村里开始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和生产资料都分给了各户,那八匹骡马也分给了各人家。生产队成为了历史,农村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后记

去年,我回了一次老家。

我和老婆去北山采野菜时,路过老冭儿的坟地。坟地下边的农田主人已经把田地扩展到距离老冭儿坟头不足二尺了。坟的周围堆满了玉米秸,乱糟糟的。

老冭儿坟掩映在其中,坟头已经快成平地了,有个地方还塌出个坑。墓碑还在,已经有些歪斜,上面的字迹还依然清晰。

这时,地的主人背着喷壶器打药走了过来,他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他见是我和老婆,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和我聊了起来。

期间,我问他:“你见过这坟的主人吗?”

“我哪见过。”他说着,看了一眼墓碑:“他死的那年我才出生啊!”

我说:“这可是个有故事的人,你可不能再往边上扩了,再扩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老冭儿会不高兴的!”

“我哪能干那缺德事啊!”

我点了点头:“想知道老冭儿的故事吗?哪天有空的时候,我给你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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