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清晨,我仍陶醉于美好的睡梦中,部门经理一通追魂电话打来,就要我马上赶回公司上班,因为老板要来了。
事态紧急,无需多加解释。在我们这个如沧海一粟的小城里,老板乃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商业大哥。据说老板出生草莽,一文不名,混迹泥水坑洼的工地多年却一事无成,于是痛下决心,借钱创业。在最初的那些年月,他钱投哪儿赔哪儿,屡遭失败的毒打,饱受债主的威逼、客户的冷眼和亲友的不待见,甚至因走火入魔的工作方式数度徘徊于鬼门关。就在他形如枯槁、心如死灰,仅仅靠着早已幻灭的惯性亡命打拼的时候,时代的春风一夜吹来,艰涩而漫长的耕耘,终于在本地培育起一家业务覆盖众多行业众多领域的大型集团企业。千金复还,老板却仿佛看淡了世态人生,不再执着于利益角逐的纷纷攘攘,只愿做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他现在成天哈哈大笑,胡吃海喝,拍拍肚皮,就喜欢拿着钞票到世界各地去耀武扬威,还特别热衷于穿着短裤拖鞋出席各种慈善宴会,成为小城人们心中暗暗敬仰和膜拜的对象。这一天,他不去玩耍却决定下基层探视,注定意味着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巨变。
因此,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公司的时候,身穿清一色深蓝斜纹羊毛西服、系着丝绸领带的A总、B总、C总、D总、E总、F总和G总,已在大门前昂首伫立良久。像便秘多年的患者突然看到喷涌的曙光那样,他们用深邃的目光注热切视着东方。多年来,他们寂寞地等待着这一天,只是在深夜突然收到老板的第二十五号秘书发来的短信的那一刻,才终于体会到岁月淘尽所有焦虑迷惘之后的平静。夜色如水,星汉灿烂,他们怀着对艰难命运的崇高敬意,从衣柜深处翻出那双高档却永远派不上用场的皮鞋,摆在台灯下静静地擦拭。在马路上相遇时,各自都难掩激动喜悦之情,纷纷停下自行车,长久又无言地握手拥抱。现在,站在大门外,他们俨然一副时代骄子成功典范的模样,一看到我,就端出铿锵又不失温和的语气,吩咐我要把裤链拉好。
公司所在的大楼高六层,背靠青山,伫立于小城中心的西北边缘,二十年前,曾是这一带最伟岸的建筑。粉白相间的外壁瓷砖在岁月的冲刷下褪去光泽,披上一层淡黄的忧伤。四周绿意蔓延,生机盎然,废弃不用的二至六层成为各种小动物的天堂。深蓝色的玻璃窗户或破碎或尘封,透过三三两两的间隙,可以看到二层的天花板已经蜕化成毛坯。只有地面这一层还保持着起码的体面。原本嵌着蓝色小窗的墙面被推倒,装上明亮的落地玻璃,让每日的晨光准时透过薄纱窗帘照亮室内。这时候,公司的中层骨干们会各自冲上一壶茶,摆在办公桌上细细品啜,好驱散昏昏的睡意。窗前,微风轻扬,百花摇曳,真是好不自在。
从玻璃自动门进去,眼前是一面黑色的大理石幕墙,几个秃顶的男同事正在那儿抓耳挠腮,不知要怎样修补公司中文全称下面那串七零八落的英文亚克力字。幕墙背后是开放办公区,不过七十多平米,却挤着二十多张狭小的卡位。剩余的三间办公室留给了七位劳苦功高的高层管理者,但无奈空间有限,放不下气派的大办公桌,只能以小学生的课桌代替。
由于没有会议室,又必须体面地接待老板,A总就先吩咐将卡座上的挡板拆下,让地方尽量显得开阔些,又吩咐把高管们的小课桌整齐列在幕墙后,拼出一张主席台,再以金黄流苏滚边的红色绸布覆盖。在主席台每个位置上,还放上了纸和笔,还有临时借来的紫砂茶杯。A总强调,即便条件简陋、环境艰苦,也不能让老板在我们身上察觉出任何不专业不周到的地方。
一见面,部门经理就马上给我布置了相当于过去一年的工作量的任务,主要包括:A至F总的个人述职报告,公司的年度工作报告,公司的未来发展规划(草案),以及其他不太愿意写报告的同事的报告。
“要有亮点!”她首先强调,虽然自我入职以来,或者从公司成立以来,这类事件都不曾发生。
“突出数据!”她着重强调,虽然公司的利润微薄,导致大楼二层、三层、四层、五层和六层的重修计划年年搁浅。
“着眼对集团发展的贡献!”她特别强调,虽然作为集团生命大树上的一片枯叶,我们与它的联系仅剩下遥远回忆中的那次并购和招牌上褪色的商标。
“而且要快!”她最后强调,尽管老化的卡座挡板在同事们的暴力摇晃下正发出强烈而尖锐的悲鸣······
我在大学毕业之后就来到这里工作。这其实是我那忧心忡忡的父辈们与A总、B总、C总、D总、E总、F总和G总把酒言欢、追怀往昔、畅叙衷肠之后的成果。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那渺小的愿望,我那微不足道的梦想,就是根本不去上班,再不济,就找个送外卖或便利店的兼职,爱去就去,不去别去,顶天了。可是如果我这样坦白,我的家人就会一连哭上七天,声泪俱下地控诉我,把我当作全人类的耻辱,或者将我五马分尸。于是我只好待在酒席的一个角落,低着头羞羞答答、唯唯诺诺,感到无比的羞耻,因为他们一举起酒杯就说:“啊!尊敬,尊敬!啊!荣幸,荣幸!啊!友谊,友谊!哎!不情之请!不情之请!”然后另一边也举起酒杯,点着通红的头颅感叹:“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嗯!人才,人才!哎!不过······不过······哎!可是······可是······”于是这一边又齐齐举起酒杯:“啊!友谊,友谊!啊!尊敬,尊敬!”然后另一边开始又挤挤眉,又弄弄眼,又搓搓下巴,这一边马上心领神会,掏出两盒月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A总掀开一条小缝,眯了一眼,马上笑逐颜开:“啊!友谊!友谊!”双方开怀大笑:“啊!人才!人才!啊!共赢!共赢!”
于是我就这样成为了这公司十多年来的第一位新员工。“年轻人不必计较物质。”端坐在小课桌后,A总摆出一副深沉老练的架势,淳淳地教诲道:“重要的是学习和成长的机会。”他怀着饱满的热情,用洪亮的嗓音为我描绘公司发展的宏伟蓝图,揭示我未来人生的金色篇章:作为本行业头一批建立起来的优秀企业,本公司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取得了行业的领先地位,现在,嗯哼,不错,随着经济形势的进一步转变,以及集团战略目标的转移,本公司势必迎来跨越发展的第二春,因此,“年轻人只要能坚持不懈地好好干,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在这个宏伟蓝图的指引下,那些四五十岁的女同事,会在每天下午三点聚集在公司大门前,撑起一把巨大的遮阳伞,摆好小桌子小椅子,坐下来细细品尝当天早上精心制作的小动物曲奇、水果蛋糕或者形状各异的巧克力。大家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一到点就把剩下的工作都交给明天。高管们虽然不参加这类活动,却会在四点前骑自行车去接送小孩或者到市场买菜。即便这会儿有要事汇报,部门经理也会先亲切地哄我坐下来,往我手上塞小饼干,一旁的大妈们立即围拢过来,问我的家庭状况,问我的情感经历,问我的生辰八字,夸我长得俊俏,还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总之是些没完没了的八卦,然后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老板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因为时近年关,大家早已做起了放长假的美梦。只待礼节性地开完那可有可无的年度总结会议,听老是半途打瞌睡的A总念完那份年年如一的工作总结,公司就会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他风急火燎地要来,恐怕是要给这种期望中的安逸带来什么意外。虽然看着A总B总们那副得意的架势,大家也想跟风表现一番,但无奈懒惰已成为惯性,还没能在键盘上敲出第一个字,就开始躺在靠背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喝口茶,嚼口饼,想入非非,顺便浏览下各种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然后在重新开始专注时感到一阵空虚和迷茫。
于是,我就要坐在电脑面前,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大家擦着屁股。事实上,那堆紧急报告的数量虽多,终究不过是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只消在网络上拷贝些空泛的成绩,和一些过时的业绩材料胡乱拼凑在一起,其间点缀些花言巧语和什么都说明不了的数据,追加些故作高深又毫无用处的注脚,就能完成最重要的第一篇,简直就像我的大学毕业论文一样简单。剩下的,只要复制粘贴、调换段落顺序、拉长开头缩短结尾,再像个三流作家那样对光明的未来发些美好的呻吟,就能圆满完工。可惜办公室里的电脑基本都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按下启动键还得吱叽叽歪歪地哀鸣十几分钟,仿佛从长夜的睡梦中醒来之后,身上的老朽机关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时候,A总吩咐全员到大门外集合。他看着手下员工们期盼的目光,满怀深情地开始讲:
“今天,嗯哼,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
话没说完,他突然停顿下来,满腹狐疑地扫视大家,然后目光锁定在我身上。部门经理立即心领神会,连忙冲进办公室又冲出来,把纸和笔塞到我手上,“领导讲话要作记录,又忘了!”她小声嘀咕道,“不然怎么保证领导的重要性!”A总看见了我手中的纸和笔,满意地点点头,又说:
“今天,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大日子,嗯哼,毫无疑问,是我们职业生涯中最关键,最重要的日子。刚才,B总、C总、D总、E总、F总和G总都跟我说,今天终于来了,他们心里很欣慰,我也很欣慰,而且与大家一样,很兴奋,很激动!
“大家要明白,老板工作繁忙,是绝对不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亲自下基层来的。要来,那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在我们之中,有的同事可能会被提拔为高级干部,有的会被调入关键部门,有的甚至会成为别的公司的一把手。而那些最终留在公司的同事,肯定也是同样幸运,因为就像我常说的那样,公司也即将面临重大的发展机遇!总而言之,无论对谁来说,前途都是一片光明!”
大家热烈鼓掌!
“因此,我希望大家能以高度的兴奋和喜悦迎接今天,积极主动地给老板留下好印象。我相信,这对在场每个人今后的发展来说,都将有极大的帮助。同时,大家也要提高专注,做好充足准备,因为老板随时会来,或者已经来了,只是在暗中考察我们的表现。因此,让我们一起严阵以待,以最佳的状态,最高昂的士气去打赢这场硬仗,好不好!”
“好!”
于是这种高度的戒备勉强持续了八小时。在这天漫长的考验里,大家连午饭都不敢去吃,不得不竭力抵抗饥饿的折磨和瞌睡的诱惑,把屁股深入贯彻落实到各自的座位上。但事实上,除了偶尔拭擦几下掉落在屏幕上的灰尘以外,真的已无事可做。到黄昏时分,大多数人已经显露出疲态,开始怀疑消息的真实性,但都没敢下班。“坚持!同事们!坚持就是胜利!”A总、B总、C总、D总、E总、F总和G总,为了振奋业已萎靡的士气,先是每隔半小时,然后是每隔十五分钟,再是每隔五分钟,轮番游走于狭窄的过道间,运用毕生凝练的领导演说艺术,给肚子咕咕作响的员工勾画一张张甜美的大饼,来把他们引诱进逻辑的迷宫,在那里,任何蛛丝马迹都将最终证明老板必然到来。
时间静静地流逝,他们仍乐此不疲,用攻无不克的精神胜利法维持着表面的热情,只因害怕老板看见同事们迷离的眼神而责怪他们领导无方。然而,到了深夜,在白日的兴奋劲逐渐冷却下来之后,他们又开始了冷静的逻辑推导:如果老板不肯在他们状态最佳的时候现身,那么他必定是想在他们露出溃败的狼狈相时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种境况下产生的不良印象无疑会对他们的职业生涯产生毁灭性的影响,于是一场持久战悄无声息地打响了:老板不来,不准回家!大家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直到半夜的路灯熄灭了都还挺在椅子上,坚强地忍受着屁股的疼痛。经过这一天严酷的洗礼,大家也许或多或少都已经确信,在这坚守的最后,躲在附近某栋大楼里一边吃麻辣烫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他们的老板必将因感动从天而降,身上的金光照亮所有人的前程。他将毫不犹豫地在那排课桌前坐下,准确无误地念出所有人的名字,逐个分配新的职位。受任者庄严领命,径直走出那将永不再踏入的公司大门,搭上等候多时的私人专机,直奔自由的白云和蓝天,没错,自由的白云和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