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琼院,细雨过后,晶莹剔透的水珠安静祥和地歇在莹白的花瓣上,许是想趁着阳光未烈,春风未拂之际静静地欣赏着满园盛放的琼花,然而一道娇小的身影总时不时地穿梭其间,有意无意地便将安然处之的它们抖落在泥泽里,亦或扫落在青葱的草丛中。
七年之悦,七年之殇;君不念汝,汝不思君;情浅缘浅,姻缘何故?
苏烟雨举着信纸,嘴角微微一笑,食指一松,由着春风肆意吹走。
婢女青樱鼓着两腮,愤愤道: “小姐,这桑二少爷实在太过分了,退婚就退婚,居然还埋怨小姐您!真是气死人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难不成你愿意与我一道嫁去桑府?”苏烟雨淡然问道,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抖落花瓣上的雨滴,细细地端详了花瓣的内壁和外壁,确认没有任何损伤或斑点便将其放在青樱提着的竹篮里。
青樱闻言,眉头蹙了蹙,随即又摇摇头,扁嘴反驳:“桑府虽不及长安城里的贵胄府邸,但也算是广陵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以小姐这般身份和处境,能嫁入桑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桑二少爷花名在外,其他富贵子弟即便不留恋花丛,屋子里的侍妾也是多不胜数。小姐,您想想往后的日子,若能入桑府,衣食必定无忧,若不能,您这辈子指不定就只能在苏府里终老了。”
“那依青樱嬷嬷所言,本小姐现在就应该到桑府里一哭二闹,或者仗着桑苏两家的婚书逼桑二少爷娶本小姐?”苏烟雨温婉一笑。
“小姐,你怎么还有心思揶揄奴婢。”青樱气得快哭了出来,鼓着腮帮子闷闷地扯着琼花的叶子。
苏烟雨低头看了一篮子的琼花瓣,心满意足地将手指从一株待摘的琼花花茎处收了回来,正好一处凉风拂过,吹得花朵连连弯腰点头,似在感激她的不摘之恩,惹得烟雨一笑,宛若春日里的初阳。
回廊处,匆匆而来的沈青正正撞入这一抹笑容里,久久不能回神。多年后,当他重回故地时,依旧记得春日里的这一抹晨曦,这一抹笑容。
“沈青,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你的伤好点了吗?”苏烟雨急急地问道,昨日难民的那一棍只怕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虽未触及她的身背,但被他护住的她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一棍挥下的力道,若不是沈青身子硬朗,只怕早已咽气了。
“已无大碍。”沈青低沉道,见苏烟雨直直地端详着自己,不自然地低下头,语气莫名地清冷了几分,“三小姐,老夫人请您到望臻园。”
“望臻园?”苏烟雨眼神一沉,若有所思地低声念了念。
青樱听着“望臻园”三字,双眼睁得滚圆滚圆,气鼓鼓道,“小姐,肯定又是王姨娘在搞鬼!她就巴不得小姐跟桑府的亲事黄了!”
“青樱,不要乱嚼舌根!”苏烟雨沉声训斥道。
“小姐,您老是待在琼苑和瓷窑那里,肯定不知道大小姐跟桑大公子的那些事,这王姨娘一向跟杨姨娘走得近,又想着让大小姐多照顾照顾王家的生意,自然盼着您跟桑二公子解除婚约,这样苏家才不会因两女嫁一门兄弟招人闲话,大小姐也能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毕竟这广陵谁人不知道小姐与桑府从小订的娃娃亲。”青樱气恼地解释道,这王姨娘自从进了苏府便处处与自家小姐作对,不仅开了“望臻园”的大门,还想抢了小姐的婚事。
苏烟雨不置可否地轻轻叹了一息,转身,沉默不语地往望臻园的方向走去,徒留青樱一人在琼花群里生闷气。
望臻园是她母亲生前住着的院落,母亲卧病在床的那一年她才约莫三岁,那时她便天天待在望臻园里的那棵琼树下守着母亲,直到母亲去世后,父亲恐触景生情,便命人将望臻园锁了起来。后来,父亲抬了妾室杨氏为继室夫人,杨氏性情婉约,为人谦逊有礼,只是好命不长,还不到一年便染病去世,从此,父亲便没有再续娶夫人,也没有抬任何妾室为正室。许是因为前两任正室皆因染病而亡,尤其是杨氏,只是妾室的时候身子算是硬朗,抬了夫人不到一年便不治而亡,不免让人心生恐惧。
望臻园自母亲去世后便一直没有再打开过,杨氏当正室的时候也没有跟父亲提及搬进去的事,只是近日搬回广陵后,王氏便一直撺掇小杨氏打开望臻园,说是算命的先生算了苏家的命脉就在望臻园里,若一直不打开,苏氏的瓷窑便一日建不起来。
她是不信占卜之辞,只是她也许久未踏进母亲生前的院落,为了这念想,她信了这算命先生的命脉之说。
……
苏府的宅院都建在府邸的右侧,望臻园恰好就在东臻院的左面,立于阁楼便可望到东臻院的玥臻湖,故取名望臻园。柳氏在世时,望臻园与东臻院彷如一体,不管何时路过玥臻湖总能听到一曲曲悠扬婉转的琴曲,也能遇见一幕幕的琴瑟和鸣。
脚步刚落在望臻园的门栏,往日一幕幕彷如昨日在眼前一一掠过,苏烟雨淡然一笑,抬头时,一阵凉风瑟瑟而过,伸手间,一片纯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便落在她的掌心。
往事如烟,旧梦如雨。小时候,她时时听着外人对父亲与母亲的艳羡,可又有谁知道母亲夜夜在这望臻园落下的泪。
“三小姐?”
许是见苏烟雨一直沉默不言,又驻足不前,沈青轻咳了一声,低沉地唤道,脸上略带着一丝不耐烦。
苏烟雨抿唇悲凉一笑,停在门栏的脚坚定地往前一抬,顺着一路飘零的琼花径直往前走。
望臻园不似其他院落一般有着蜿蜒曲折的廊道,厢房也不如其他的院落那般繁多复杂,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室一居,沿着鹅暖石铺成的小道,闻着淡淡的琼花香便能见到一间雅致简约的厅室,一盏古旧的宫灯形单影只地挂在门扉外面的檐角,许是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霜,褪色的灯纸,残破的骨架,一一烙着无人问津的痕迹。
“老夫人,这桑府也欺人太甚了,今早才送来退亲书,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差媒人到沈府提亲。咱们烟雨的相貌虽不及沈三小姐倾城倾国,但咱们苏府在广陵地位可不比沈府差多少,大少爷现在可是皇上亲封的监察御史里行,怎么可以任由桑府这么奚落咱们苏府!”王媛拎着蜡黄的信纸,咬牙切齿地嚷嚷道。
苏婧缄默不语,倚着太师椅,由着婢女莺歌揉着犯疼的太阳穴,慢条斯理地问道,“烟雨来了没有?”
苏烟雨右脚正好跨过门槛,便听见王媛和苏婧的谈话声,脸稍稍向下一点,躬身向苏婧和王媛请了安,佯装不知所以地询问道,“不知祖母唤烟雨前来,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
王媛心里急切,见苏烟雨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嗓门提了提,怒气冲冲地踱步至她的身前,摊开蜡黄的信纸。
“烟雨,咱们苏府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但在长安城和广陵也是有头有脸,如今桑府与苏府的亲事还未退,桑柏彦便差媒人到沈府求娶,这置我们苏府于何地?”王媛提着嗓门嚷嚷,见苏烟雨一脸安然,抬手捂着胸口,走上前两步,凄凄楚楚道,“烟雨,你自小便失了母亲,桑府的亲事是你娘生前为你定下的,本以为会是你一生的福祉,想不到这桑柏彦竟是这样的人!”
“姨娘,既如此,退了不就是烟雨之幸?”苏烟雨淡淡道,余光一直看着一语不发的苏婧。
王媛怔了怔,随即驳斥道,“烟雨,桑柏彦不是个良人,退了亲事于你自然是好事一桩,但还未得苏府应允,一天之内竟向沈府提亲,这不是在打苏府的脸,也在羞辱你吗?日后,你要如何谈婚论嫁?门第相当的好人家哪敢上门提亲求娶你?”
苏烟雨淡淡一笑,柔声道,“姨娘,若是良人又怎会介意退亲之事?况且,烟雨一没有做出有辱闺阁女子之事,二也不是什么丑陋不堪入目之人,何惧悠悠之口?”
“烟雨!”苏婧冷哼一声,由侍女莺歌扶起来倚着太师椅,沉声道,“王氏说的没错,这退亲之事丢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脸面,丢的是我们苏府的脸。桑家趁我们苏府初回广陵便上门退亲,还转而求娶沈府千金,就是在狠狠地打我们的脸。”
这时,杨絮芸携苏如月匆匆赶来,刚一进望臻园的厅门,见苏婧眉头紧蹙,头微垂,柔声细语道,“禀老夫人,沈府刚刚拒绝了桑家的提亲。”
“好!”苏婧一听,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转而看向苏如月,“月儿,长安城的白瓷日用器具安排得如何?”
“禀祖母,瓷碗瓷壶瓷杯等用具已停止向桑楼供货,想必不出十日,桑府必登门谢罪。”苏如月冷淡道,一双杏眼时不时扫向苏烟雨身后的沈青,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月儿办事,祖母最为放心。”苏婧会心一笑,继而看了看沉默不语的苏烟雨,悠悠道,“既然桑府亲事已退,日后祖母必定为你令寻一门亲事。近日你就跟着你爹到西郊瞧瞧新窑的窑址,争取早日建窑烧瓷,莫要辜负了皇上对你的期许。”
“是,祖母。”苏烟雨身子微躬,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