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永远不会从漫画里毕业的！”《银魂》中满头白发的银桑地傲娇地喊到。我突然想起了同样是满头白发的你。你呢？你的少年心，还揣着吗？

1.老

你驼着背挪过来，弓着腰坐下，缩着肩膀搓着手。太阳很好，你面无表情地看着院子，眼里毫无生气。

“你真的老了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记忆中你一直都是这样。二十几年前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是头发花白，弯腰驼背，沉默少言。只记得有时候在家里，突然听到敲门声跑去开门，你就生楞楞地站在门口。我把你迎进来给你倒水，你眯着眼笑着看我，还是不怎么说话。我打开电视，调到京剧频道，就回屋了。

这种近似默片的尴尬场景是我对你那个时候仅有的回忆。突然到访，无声离去，就像一个独行侠。那时你六十多岁，我刚上小学，觉得你真老。

2.冷

江南的冬天，冷到骨髓里，寒气加湿气简直就是无敌小冰箭，满屋乱窜，功率再大的空调都化不透。

你靠坐在床上，披着三件大衣，腿上盖着两层羽绒被，床边就是取暖器，24小时开着。天气好的时候，太阳照进半个屋子。

但是你真的很怕冷啊。早起去见你，你就是这幅装扮，靠坐着还在睡；给你送早饭，你醒了，靠坐着看着我；给你的保温瓶加热水，你靠坐着看电视……一整天，我看到你的时候，你都这样坐在那儿，像一尊雕塑。晚上我总是听到你和儿媳的争吵，理由让人哭笑不得：你穿着三层大衣就想睡，儿媳怕你着凉，执意不让。你大概真的很冷吧。

冬天啊，又冷又长，让人累让人懒。你的气管炎却很敬业，一次都没有忘记过你。我已经不记得有几个晚上，整个屋子回想着你粗重的喘息声，像夏天低沉的雷声一样。你的儿媳每到这几个晚上就彻夜不眠，时不时跑到你的房间看你。

好在天一亮，你都熬过来了。也只有这几个难熬的晚上过后，你才会乖乖吸氧，不再让氧气机闲置。

你的气管炎哟，完全是你自己作出来的。你年轻时是个大烟枪，生生弄坏了肺。按医生的说法，你的肺现在还尽忠职守地供着你的呼吸，就是该天天烧高香的幸运了。偏偏你还不知保养。“家里什么没有，还跑出去种菜！还当自己年轻小伙子哪！”你的儿媳忿忿。在你折腾进急诊室几回以后，她动员你的孩子拔了你的所有菜苗，放下狠话：“种多少拔多少，不然就把地给填了”。你看着堆在地上的还没有长成的萝卜秧子，还是没有说话。

那年冬天，你终于没有再剧烈的气喘，算是平安地过了个年。

3.闹

“放下！”你大吼，干瘪的眼皮突然被撑起，眼瞪得正圆。

女婿被吓了一跳，然后愤怒又无奈地盯着眼前的你，扔下手里的东西。你捡起来，拍了拍，重新堆好。

那阵子是暑假，你住在女儿家。女儿家在省会，是个大城市。开始你很高兴，几个孩子里你最和女儿亲，欢欢喜喜地就去了。大城市忙碌，一早起女儿准备好早餐和你的午餐，就和女婿出了门，一整天都不在家。你就经常在这个高档住宅小区里转悠，闲坐，发呆。你不敢走出小区，因为外面的路不认识；你不会和人搭话，因为听不懂，也不爱说话。可能就是闲转久了，你发现了新的活计：收废品。

你不知从哪儿搜罗来别人不要的纸箱、瓶子、洗衣机、置物架、童车……堆在女儿家门前的楼道里。你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卖，只是固执地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短短几周，堆了一人高。

女婿忍不住邻居的抱怨，想趁你闲逛的时候偷偷清理一下，却被你抓个正着。你少见得怒了。女婿没有再试第二次。你回家后的当天，他立马清理了所有废品。幸亏你没有看到。

在女儿家的日子百无聊赖，你却总是强忍着瞌睡等女儿女婿和外孙回家。晚上，外孙洗澡前和爸爸打打闹闹，只穿着裤衩满屋跑。你看着就一直咧着嘴笑，不等女儿催，也凑着热闹主动去洗澡，居然就在房间里脱了外衣，露着干瘦的胸腹和四肢，只穿着裤衩穿过客厅走进浴室。洗完澡也就这样出来，过客厅的时候他看了看外孙肉肉的脸蛋，笑笑又继续走回房间。

你之后会和外孙和女婿一起坐在沙发上。他们看电视，玩手机，你靠坐着，一会儿就睡着了。女儿忙完过来看到你，拉你回房，你才会顺从地回到房间，乖乖睡在床上。

可惜省会再好，你没法习惯；女儿再亲，也没法一直照顾你。你还是回家了，毕竟家里保姆只围着你转，你不需要一直忍着瞌睡等别人。任何的小改变，对你都已经是折腾。

4.爱

听说你30岁才结的婚，要放到今天，简直就是“钻石级圣斗士”了。

这很不正常。你其实挺帅的，而且那时候可都是包办婚姻，怎么就落下你了？

“逃婚了”，你儿子轻描淡写一句，惊掉了我的下巴。“临拜堂的时候发现新郎不见了，找了个替代的把亲成了”。替你的人，是你弟弟。

你的家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至今各种习俗繁杂到难以梳理。在这个抬头是叔低头是伯的地方，你居然敢这么大逆不道？

所以之后的几十年，你一定很难熬吧？

那时候你的生活有多贫苦，我不太能想象。我只知道你的儿子初中没有念完就跟着叔叔挑着扁担翻山越岭去打工了。“12岁。那时候个子飞涨，回家的时候裤子连脚踝都盖不住。”你儿子笑着说：“不出去就要饿死了”。他没有提及你，你在家庭里的作用成了个迷。

你的老婆本是外乡人，听说是逃荒逃到村子里的。我大胆推测：你在那次大逆不道之后，被村子里的人边缘化，没人给你说亲了。两个无依无靠又还互相看得顺眼的人，就一起搭伙过日子了。之后50年，吵吵囔囔，打打闹闹，直到她前两年突然走了。你在那之后就突然没了生气，默默地熬着。

你的儿子儿媳经常给我讲他们的故事。他们经常提到你的老婆，你的女儿，你的兄弟，但是很少很少提及你。好像你一辈子就做了那一件能被人记忆的事情，好像你这几十年来都没有对你的儿子和老婆说过像样的话。好像，你一直就是我二十几年前看到的独行侠。

5.熬

我间断地观察了你二十几年，突然才发现：你怎么从来不看书读报呢？

“不识字啊”，你的儿媳笑了，“只认识名字和麻将牌吧”。天哪，我再一次震惊了。你在七八年前就听不见了，还不认识字，也就是说每天看电视里，看的就只是个影？

不对啊，那以前怎么一个人独来独往呢？

“记性好。基本看过一遍就不会忘。”儿媳感慨，“聪明得很，打麻将经常赢的”。

你的一辈子，逃婚、晚婚、晚育，聪明过目不忘，精于劳作，疏于表达。这就是我从你孩子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观察中得出的印象。总的来说前半生是很不如意的。老了老了，终于不用奔波，能住回到熟悉的村子里，有熟悉的老伙伴，食宿起居也被人照顾着。你重复着晒太阳、看电视的图像、打麻将、聊天、闲坐的生活……日复一复，似乎也不错。

你说，我说的对吗？

你说，你那时候为什么逃婚呢？

你说，你年轻的时候怎么抽烟抽这么凶呢？

你说，你以前来看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像其他爷爷一样拉着孙女说话呢？

你说，你现在为什么就不爱洗澡呢？

你说，你整天坐在床上不愿下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你说，你为什么就不爱说话呢？

你……

你现在的体力不能让你说太多话了。你的口齿越来越不清楚，我也越来越听不懂你的话了。你年轻时候的故事，你曾经可能的离经叛道的想法，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在家的日子，我早起去问你早安，给你送饭，给你带点心，给你准备东西，你生病我去看你，我出门跟你告别。我这样好像也做得不错了，毕竟你没有照顾过我一天。

你觉得呢？

6.默

我进屋，看见你又穿着外衣靠坐着睡着了。一边的桌子上放着吃完的餐具。太阳照进屋子，暖洋洋地正好。我拿了遥控器本想关了电视，想想又放下了，收掉餐具，把遥控器放到餐具的位置上，给你的保温杯里灌好热水。看了还在睡的你，默默地出去了。然后拿上行李，回城上班。

就像你当初默默地来看我一样。